岦齋微微睜大了眼睛,低頭看著比自己矮得多的昌浩。
而昌浩抬頭仰望著這個身為祖父親友的男人。
“覆蓋在柱子上的黑繩,是墮落為鬼的人產生的邪念。如果不斬斷其根源的話,無論清除多少次,它還是會再次籠罩地禦柱。”
既然造成這一切的是墮落為鬼的人,那麼如果不能讓他們恢複為人的話,永遠解決不了問題的根本。
昌浩是這麼想的。
麵前這個男人曾經墮落為鬼。但現在的他,內心絕不是鬼。
岦齋重新找回了人類的心。
“你說隻要被黑暗吞噬就無法再回去。但是……我想起了那個人的話……”
——不要墮落哦。墮落為鬼很容易,但要再從鬼道回來就難了。
這是那個恐怖的男人說過的話。
那個在很久以前,在自己生命將要走到盡頭時選擇成為鬼以獲得永恒時間,但還保持著人類外貌的男人。
不過,他雖然以鬼的身份繼續活著,卻也沒有喪失人的心。
而他曾說過的這句話,就像警告墮落者的言靈。
“墮落成鬼的人,不能再次變**了嗎?岦……啊……不……”|
在不能呼喚名字的前提下,究竟該怎麼稱呼對方才好呢,昌浩拚命思考著。
看著這樣的昌浩,榎岦齋微微一笑。
“你索性稱呼我為偉大的陰陽師好了。”
“……陰陽師?”
“用偉大好呢,還是其他什麼形容詞更合適呢,算了,隨便你怎麼叫都浩。總之你的確說了句很有趣的話。你剛才所說的那個人,該不會是那個性格扭曲外加嘴巴很壞,一臉桀驁不馴的樣子,讓人很不爽的冥府官吏吧?”
“……沒錯。”
昌浩在瞬間的停滯後才回答道。的確,那個男人性格和嘴都很壞。從那種口吻來看的話,讓人覺得他似乎不懷好意。與其說是桀驁不馴,還不如說是傲慢。
能讓十二神將對他表現出那種程度的敵意實在很罕見。就連紅蓮和青龍都露出同樣的反應更是讓人在意。
昌浩認為也許冥官對神將來說是公認的天敵吧。
“那個,你們大家都很討厭那個人呢.究竟是為什麼?”
昌浩似乎想起了什麼似地問道。不管怎麼說,那個男人就是活著的證據——不,他本人實際已經死了,所以這種說法也許有些不妥。但他的確是昌浩所不了解的那個時代的人。
岦齋抱著雙手。
“嗯,怎麼說呢,那家夥在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是冥府的官吏,能在人世與冥府之間自由行走。一度墮落為鬼,但又恢複為人,在死前一直是冥官,死後繼續擔任冥官。也許知道世界終結時他仍然會是冥官吧。”
“唉……?”
剛才岦齋似乎說了什麼不得了的話呢。
“……?”
看著瞠目結舌的昌浩,男人繼續淡淡地道:“因為做著冥官這樣的工作,所以總會有些和普通人不同的地方。但他一直到死前的確都是人類。正因為他見過真正的地獄,所以才會在死後還從事這種工作吧。”
昌浩茫然了。
岦齋的意思是說那個男人在活著時就曾經墮落為鬼嗎?
在身為人時曾經墮落,並被黑暗吞噬。但那個男人仍然恢複了人性,並這樣活了下去,一直到世界毀滅之前都會像這樣以具有人心的鬼的形態活下去嗎?
“為什麼……”
“唉?你覺得不可思議嗎?也是,他和你以前所知的那些死者或神都不同,他是冥官不是嗎?所以從很多方麵來說,那是個很棘手的任務呢,哈哈哈哈……”
雖然嘴裏說著棘手,但確實一副心情不錯的樣子。岦齋就是這樣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看著張口結舌的昌浩,岦齋露出了深思的神情。
“——你剛才不是問我,墮落成鬼的人是不是不能再次變回人了嗎?”
昌浩慌忙點了點頭。男人繼續淡淡地道:“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實。無論其他人多麼希望墮落的那個人恢複原狀,但隻要本人不願意如此的話那一切都是無用的吧?”
墮落為鬼。
在知道自己已經墮落為鬼的時候。
想要恢複身為人的想法,想要擁有人心的願望,在吞噬了自己的黑暗中,拚命尋求著光明,想要回去——哪怕他們在一開始還殘留著這樣的希望。
但即使哭泣,哭喊,跌倒在泥沼中,弄得渾身是傷,淹沒在自己傷口湧出的鮮血中,最終心靈也會被汙穢掩蓋,徒留歎息。
即使有人向自己伸出援手,即使還有殘留的光照進黑暗,即使還沒有完全舍棄相信別人的心。
如果本人不能堅持在什麼都看不到的黑暗中尋找出路,不能艱難地移動步伐尋找光明的話,是不可能變回人的。
“人類這種生物太軟弱了啊。一旦墮落,就認為再也無法挽回,於是放棄掙紮。大部分都這樣放棄,結束。所以我才會說變成鬼就無法恢複。但是……事實其實並非如此。”
岦齋了解人生結束後的那個宛如夢幻般的世界。
他記得,在清醒過來後發現自己犯了怎樣的罪而泣血般嘶吼的騰蛇。
記得因為無法挽救自己的朋友而傷痛不已的晴明的身影。
也記得在自己的遺骸被邪惡之人利用時,拚命讓自己恢複過來的風音。
一切的一切,都銘刻在岦齋的心中。
他也曾後悔,為自己曾經的錯誤。沒有什麼比讓唯一的朋友陷入悲痛更讓他後悔的了。
輕輕地敲著昌浩的頭,岦齋眯起了眼睛。
“無論你想幫助誰,或是想守護誰,首先你必須要能保護自己。你受傷會有許多人傷心,這一點無論如何也不要忘記。”
也就是說,不要為了誰而舍棄生命,而是和對方一起活下去的意思嗎?
昌浩閉上眼睛,深深地點了點頭。
“……是。”
為了不再迷惑。
雖然人類是如此容易墮落為鬼的生物。
但隻要能夠承認自己的軟弱,能夠麵對自己的醜陋和淺薄的話……
隻要永不放棄,永不停留的話……
隻要有尋求光明的心,就能擺脫黑暗。
隻要沒有丟失相信他人的心,就能無數次地站起來。
“你今後也許還會受很多次傷,也許會無數次陷入絕境,但這才是人生。”
反過來說,從未受過傷害,從未感受過絕望的人生毫無意義。
“但即使如此……隻要活著,隻要堅持下去,就能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來。”
說著,男人微微苦笑起來
“因為我已經犯過這樣的錯誤了……所以不想你也像我一樣。”
這也是他的願望吧。希望能盡可能地減少像他這樣行差踏錯的人。
如果,讓地禦柱積穢的人能夠恢複的話……
“你明白墮落者的心,了解他們的痛苦。你知道別人所不懂的一切。”
光與暗的切身體會。
“也許對你而言這是個痛苦的經驗,但這絕不是無益的。隻要你還活著,這些都會成為你的財富。隻要你還活著的話。”
這一切都將成為成長的台階。
一直靜靜地聽著岦齋的話的昌浩,忽然間有種流淚的衝動。
麵前這個溫和微笑的岦齋,他的人生,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經結束了。這已經無法再改變了。
所以在聽到他親身為昌浩講解什麼是最重要的事,希望他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轍時,更讓人心碎。
越是溫柔越是令人悲傷。
似乎發覺了昌浩眼中的動搖,岦齋有些驚訝地張大了眼睛。隨即苦笑著彈了彈昌浩的額頭。
“好痛……”
岦齋微笑看著捂著額頭皺起臉的昌浩
這一瞬間昌浩忽然想起了祖父
他們倆,果然是獨一無二的朋友呢。
入夜
因為雨雲的關係,空中不見星月。這樣的黑暗究竟過了多久呢,度會的潮彌不知道。
地麵傳來微微的轟鳴。從傍晚開始這聲音便一直未曾斷絕。潮彌身在西棟的一個房間裏。房間內有祭祀神明的祭壇。
每當有神事時,度會禎壬就會把宮裏的神官全部聚集到這裏。
祭壇兩邊的燭台上的火苗靜靜燃燒著。
火即使淨化。點燈也就意味著這個房間的清淨。
玉依姬祈禱的祭殿裏不絕的篝火也和燈火一樣起著淨化的作用。
潮彌是最近才被允許進入地下祭殿的。
能直接與神官主人玉依姬接觸的,隻有以禎壬為首的幾名高等神官。而潮彌雖然隻是下位神職者,但由於身為禎壬將來的接班人,所以才被特許進入祭殿。
他能如此年輕就得到這樣的地位,當然也是因為自身出色的能力
禎壬已經老了。已經過了七十歲的年紀。度會的人一般都在六十歲左右離開人世,所以禎壬已經算是相當長壽了。
趁他還健在時,需要先培養一個接班人。於是早在數年前就選出了數名候選者,最終潮彌脫穎而出。而比他年長十餘歲的重則,則作為他的輔佐人,幫他處理神事。
通常,不深入見宮內部的話,就連度會的人也無法見玉依姬一麵。
但是潮彌在十年前曾經見過她
那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當時還是孩子的潮彌從床上爬了起來,在島上散步。他來到了父母曾經告誡過他危險並禁止他前往的西岸岩石場,然後在那看到了美得讓人難以想象的女性。
那宛如神一般的美麗。在月光下,她的側麵仿佛在發光,潔白而透明。
潮彌以為是女神。畢竟海津島是神明降臨之島。所以潮彌真心以為是某個不知名的女神降臨到了島上。
一時間忘我地凝視著女神的潮彌,忽然被腳下石頭滾動的聲音嚇得回過神來。
女神頓時露出驚慌的表情,那濕潤的瞳孔中的透明感刹那也隨之消失了。
非人般的女神瞬間變成了活生生的人。
意識到自己看了不該看的東西後,潮彌慌忙轉過身頭也不敢回地逃離了現場。
神就是神。神不可能變**。所以自己一定是產生可幻覺,那月夜下的一切都是幻影,女神一定是回天上去了。
在過了一段時間後,潮彌小心翼翼地將這件事告訴了禎壬。
禎壬非常吃驚,臉色蒼白地反複確認他是否真的看到了。潮彌回答的確看到了。
然後又經過了數年,在潮彌幾乎已經完全淡忘了這件事的時候,他開始作為神官在海津見宮供職。
他聽說神宮的最深處,有一個日日夜夜在神麵前祈禱的巫女,她和伊勢的齋宮一樣是能聽到神之聲,是能讓神降臨的憑依。
也就是自神世時代氣,度會一族一直侍奉的玉依姬。
實際在那時候,潮彌還一直以為玉依姬實際是並不存在的,隻是一個名號而已。
因為度會的少女在必要時也會代替玉依姬,替她行供奉之職。所以事實上住在離神宮有一定距離的另一邊的度會一族裏,大部分人都和潮彌抱著同樣的想法。
但當潮彌真正進入宮內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了。
神宮中充滿了驚人的神氣。從地下祭殿溢出的神氣幾乎將整個神宮都包裹著,而其中的巫女卻能承受這驚人的神氣。
如果隻是普通人的話,無論擁有怎樣的力量,僅憑人類少女的身體是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的。
而且神宮的主人玉依姬是從神世時代起就一直活到現在的人。
之後,在三年前,潮彌在禎壬的帶領下,第一次走進了祭殿。
一心一意祈禱的玉依姬並沒有回頭看潮彌等神官一眼。
在她附近有益荒和阿雲等神使守護著。當時,潮彌目光炙熱地看著木格結界另一端的玉依姬。
而另一個人則冷眼看著這樣的潮彌
在注意到這冰冷的目光後,潮彌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眼,隻見篝火光所照耀的最外圍站著一個年幼的少女
誰?
雖然潮彌很驚訝,但因為此地禁止說話,於是他也無法當場詢問禎壬。
隨後,終於結束了祈禱的玉依姬緩緩地站起來,回過頭來。
在看到她麵容的瞬間,潮彌幾乎停止了呼吸。
她竟然是自己孩提時在島西岸遇到過的那個女神!
那時他遇到的竟然是從神世時代起就一直活到現在的神之姬。
在遙遠的從前,遵從神意,放棄身為人的一切,從人變為神之器的巫女。
玉依姬的時間在放棄人類之身時就已經停止了吧。所以容貌完全沒有改變,才能得到如此卓越的力量,讓神降臨,聆聽神之聲。
度會一族是代代為神官工作的人,和肉眼不可見的神明相比,玉依姬幾乎就是等同於神的存在。
禎壬從前代長老手中接下守護,侍奉玉依姬的職責,而這一責任今後又將由潮彌繼承。然後,潮彌再傳給下一代。
他們是如此自豪。守護這個國家的,不是住在宮中的天皇,不是伊勢神宮中行使神職的齋宮,而是在這島上祈禱的玉依姬。
哪怕一生都要在這島上度過,侍奉玉依姬也是他們發自內心的願望。
潮彌因為擔任這一職責,所以必須了解自古以來的傳聞與神事時必要的知識,還有連朝廷和其他神宮都不知道,隻有海津見宮的人才了解的秘事。
這些都是禎壬一點點教給他的。
再後來的後來,潮彌聽到了一些不好的傳言。
從誰那裏聽來的現在已經忘記了。也許是從幾個人嘴裏聽過同樣的話,所以記憶也模糊了。
傳言說,玉依姬的力量變弱了。
當初潮彌也是一笑置之。
玉依姬是神,力量不可能變弱
海津見宮的主祭神是身為根源之神的天禦中主神。隻要中主神能立於天之頂點,那麼作為國之基礎,支撐國土的地禦柱的神格也必然不可動搖
在島的地下深處,祭殿裏佇立的三柱鳥居就是守護祭祀直伸向海底的地禦柱的存在——這是潮彌曾學過的
玉依姬日夜祈禱著,祈求國泰民安。
但這件事除了住在這島上的人,除了在這個宮中工作的人以外,誰也不知道。隻有度會的人知道。是的,可以說玉依姬僅僅存在於度會一族中。
或許這是有些自傲的想法,潮彌也清楚這一點。但守護玉依姬是他的職責,正因為有這樣的覺悟,才會有這種自傲的想法吧。
潮彌這樣說服自己。
所以他無法接受齋的存在。
齋根本沒有進行祭事的資格。
進宮時間尚短的潮彌原本就無法理解為什麼會需要齋戒一職
所謂齋戒就是代替巫女進行實際祭事的人。玉依姬日夜祈禱凝聽神音,根本不需要齋戒。
而且那個齋戒僅僅是個名頭,實際什麼也沒做過。
在入神宮一年之後,潮彌才從禎壬口中聽到齋戒名叫“齋”。但除此之外,潮彌和其他神官一樣對她一無所知。
……無用的齋戒。
低聲呢喃著,潮彌咬緊了嘴唇。
齋是在五年前擔任齋戒一職的。直到現在,神職者仍然對她毫不了解。
不知道曾聽誰說起過,說齋是益荒等人帶來的,之後,玉依姬聆聽神之音的能力就日益削弱。
究竟是誰說的呢?
那個人一定是罪孽。罪孽之命。若非如此的話,神聖的玉依姬的力量不可以減弱。
是罪惡。隻要那孩子活著,就會損害玉依姬的力量,這是這樣的罪惡。
為什麼神會讓如此罪孽降落到島上呢。
為什麼會置一心侍奉神和玉依姬的度會等人不顧,送來會危及玉依姬性命的齋戒啊?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呢,大家心中都開始浮同樣的想法。
如果沒有齋就好了
隻要這個齋戒不在,玉依姬就能恢複神世時代時的力量。
但益荒和阿雲明明是神使,卻似乎想要不顧玉依姬,從度會手中保護齋
太多不解之謎。齋明明是罪惡的存在啊。根本就不應該存在的啊!
“……是啊,不會錯的,隻要那個女孩消失,玉依姬就能……”
潮彌陰沉著臉低喃著。
大家都是這麼說的。那是罪惡之命。
就連禎壬也這麼說。但他為什麼會放任齋不顧呢?就算是神的旨意,但有誰能確認這旨意的真實性呢?
就連齋自己也承認自己是罪惡的存在。她說從出生起就知道自己的罪孽了。
為什麼罪孽之身能成為神宮的齋戒呢?是為了贖罪嗎?
但說什麼贖罪,現在不是在增加新的罪孽嗎?奪走玉依姬的力量,讓她性命危急的罪孽。
“必須清除罪孽,必須清楚罪孽!”
聽到潮彌的話,他身後的神官也點頭表示同意。
“不錯。齋根本沒有任何用處。不僅沒有負起齋戒之職,還將我們的玉依姬……”
潮彌悔恨地道
沒錯。不會錯的。
正因為她的存在,一切都亂了。齋的存在,是神之意誌的扭曲。
這不絕的地鳴,不停的大雨,一切都是因為她。讓一切瘋狂的源頭就是齋!
所以必須將這扭曲的,瘋狂的錯誤改正過來。這是身為度會繼承者和玉禦姬守護者的職責、
為了保護這個國家。為了保護這個神宮。
這才是神的真意。
“正是如此。潮彌,凝聽神音,受神意才是我們的職責。”
潮彌點了點頭。
瞳孔中閃耀著陰沉的光。
第六章
雨還在下。
“……”
緩緩張開眼睛的瞬間,就發覺了這一事實。
已經聽慣了的聲音
略帶濕氣的空氣有些凝重,不知道是否快到黎明了,四周還是一片黑暗。
重新閉上眼睛聽著雨聲,似乎比記憶中更響了一些。
“……雨,還沒有停啊……”
低喃。
隨即,黑暗中似乎有什麼動了一下。
“昌浩?”
視線所及之處,是兩點宛如晚霞般的光。
昌浩眨了眨眼睛。
無論在怎樣的黑暗中,這晚霞般的眼眸都不會失去光輝。
“啊啊,小怪,早安。”
在沒有使用暗視術的黑暗中,隻能看到小怪的眼睛。但隨即聽到對方傳來深吸一口氣的聲音,好像吃了一驚。
因為什麼事而吃驚呢?昌浩想。隨後頭上忽然傳來疼痛感。
“好痛!”
他下意識地伸手摸著頭,似乎是小怪用前足敲了一下他的腦袋。
“做什麼嘛!忽然打我!”
“真的是,究竟是誰不對啊?!讓我擔心死了!”
聽到對麵毫不猶豫的反駁,昌浩扁起了嘴。
他用手支撐著自己坐了起來。黑暗中傳來衣襟摩擦的聲音。從那聲音來看,也許是掛布或外衣落下來了吧。
昌浩伸手摸索著,想確認自己現在身在哪裏。摸到略帶濕氣的木頭,也許是在房間裏吧。黑暗裏什麼都看不到,還真是不方便。
覺得有些鬱悶的昌浩決定使用暗視術
將手指豎在眉間輕聲念起咒語,很快,周圍的輪廓開始清晰起來。
眨了眨眼睛,世界一點點顯現,就好像月光下的夜之世界。
白色的小怪坐在昌浩麵前。
昌浩歎了口氣
“小怪,你好像在生氣?”
白色的長尾巴輕輕搖了搖。
“我沒有生氣,隻是在發呆。”
“怎麼?”
“因為你剛說的傻話啊。說什麼早安,現在可是寅時,離天亮還早著呢。”
小怪的話聽起來像是刻意在轉移焦點似的。
昌浩歪了歪頭。“小怪,你很生氣嗎……”
“……如果能生氣倒好了。”
“為什麼?”
“如果生氣能讓你像現在這樣張開眼睛看著我的話。”昌浩屏住了呼吸。
小怪抖了抖白耳朵。他直視著昌浩,目光一動不動。
剛才小怪說的話是如此直接而不加修飾。
他們倆已經多久沒有像現在這樣麵對麵地說話了。
昌浩皺著臉,試探性地道:“……小怪,我……”
小怪粗魯地揮了揮前足。然後露出不耐的表情道:“啊啊~行了行了!睡覺吧,閉上嘴睡覺。”
“但是……”
“趁我現在心情不錯,老實聽我的話。”
“……是。”
小怪尖銳的聲音讓昌浩有些戰戰兢兢。他將外衣攤開,安靜地躺了下去。
因為沒有鋪褥墊,在堅硬的地板上有點難以入睡。但已經比野宿要舒服得多了
但是躺著卻沒有絲毫睡意,昌浩悠然地看著天花板。
在他附近卷縮成一團的小怪,頭也不回地問道:“……怎麼了?”
眨了眨眼睛,昌浩輕聲回答:“我在想很多事。”
小怪搖了搖尾巴。昌浩壓低了聲音。
“我,想起了很多一直沒有注意到的東西,重要的東西。”
一直以來,光是自己的事就已經讓他精疲力盡了,所以昌浩以前幾乎沒有注意到自己身邊的人和他們的想法。
但相反的,無論是小怪還是祖父,所以了解之前發生的事的人都小心翼翼地顧慮著昌浩的心情,怕他崩潰。
歎了口氣,昌浩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今後還會無數次受傷,無數次絕望。”
他屏住呼吸,眼裏似乎又浮現出了那個人的身影。
“但即使如此,隻要我還活著,隻要我不放棄的話,就能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來。”
他微微地笑了。夢中的那人就是這樣告訴他的。
小怪一臉不可思議地回過頭來看著昌浩
“誰告訴你的?玉依姬嗎?”
昌浩搖了搖頭。
“不。……是陰陽師。”
“啊?!”
看著滿臉疑惑的小怪,昌浩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是的啦。偉大的陰陽師是那個人的自稱啦……”
但也許,這個自稱沒有任何人能有異議吧
畢竟,他是唯一能操縱勝過祖父的術的陰陽師。
雖然已經是黎明了,但天色還是有些昏暗。
一直沒有睡著,就這樣無聊地躺著的昌浩終於被允許起床了。
不知道為何身體關節有些酸痛,似乎在動彈不得時,吸收了什麼不自然的力量。
環顧了房間後,昌浩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公主……殿下……?”
小怪懶懶地瞥了一眼瞠目結舌的昌浩。“喂喂,你在驚訝什麼啊?”
“公主為什麼會在這裏?”
“什麼為什麼……啊!”
小怪靈巧地用前足蓋住了自己的眼睛。
是啊。雖然是昌浩把修子帶到這裏的,但他本人似乎完全忘記了。
那該怎麼對他說明才好呢。
瞥了一眼愁眉苦臉的小怪,昌浩疑惑地看著修子。
裹在被子裏發出沉穩的鼻息聲的年幼少女,正是當今天皇之女。
天照大神借伊勢神宮的聲音傳達了神教。而內親王修子正是遵從該神敕前往伊勢。
昌浩和修子之間也算有著深厚的因緣。昌浩救了修子,也由於修子而拯救了自己。
沉睡的修子緩緩張開了眼睛,慢慢坐起身來。不過還是一臉迷茫,睡眼朦朧的樣子。
“公主殿下……”
昌浩一出聲,修子便眨了眨眼睛歪著頭看著昌浩,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你,什麼時候來的?”
在修子睡著前,昌浩還不在這裏。
昌浩眨著眼睛,摸了摸後腦勺。他醒來就發覺自己在這裏了。所以很遺憾,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到這裏來的。
瞥了一眼小怪,昌浩回答道:“那個……半夜吧……是吧……”
但一旁的小怪不知道在看哪裏,聳拉著耳朵,沒有答腔,也許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昌浩的話吧。
但修子並不在意。“是嗎?”
小怪看了修子一眼。雖然至今為止一路上發生了許多衝擊性的事件,但她似乎並沒有太過驚慌。是因為知道同伴就在自己身邊的原因嗎?
仔細想來,修子雖然才5歲,但因為身為皇帝的長女,卻過著如此波瀾萬丈的人生。她原本應該有更平穩的生活啊。這樣一想的話不禁覺得她有點可憐。
將她帶到這個宮中的人是昌浩。然後在前往昏暗的地下室時遇到了齋一行。昌浩隨後陷入了昏睡,修子和阿雲一起來到了現在的房間。
修子環顧四周,昌親在附近的牆角合眼睡著了。
看到這個擁有酷似父親的溫柔眼眸的青年時,修子舒了一口氣。
青年似乎察覺到了房間裏的動靜,翻了個身,隨即緩緩張開了眼睛,在昏暗中看到弟弟的臉時,他眯起了眼睛。
“……昌浩。”
確認他在就夠了。
而昌浩在哥哥醒來時就在考慮該說些什麼才好,但在與昌親目光相交的瞬間腦中一片空白。
昌浩拚命壓抑著衝上心頭的話。“……”
他的兄長一直都是個溫柔的人,雖然這麼說有點抱歉,但這一點實在讓昌浩感激不已。
他一直支持著自己。
在深吸一口氣後,昌浩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伸直脊背道:“哥哥,這裏是哪?”
“就是這裏啊。”
這個聲音是小怪發出的。聞言,昌浩頓時皺起了臉。
“什麼意思啊小怪!”
“在這種情況下,你對似乎了解不少情況的昌親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居然這麼沒營養。這裏是哪,有那麼重要嗎?”
“這倒是,總之這裏應該是地禦柱所在的地方了。”
昌親和小怪的臉瞬間繃緊了。
敏感地察覺到空氣變化的修子,身體無聲地僵硬起來。
昌親伸出手去,似乎想安慰五歲的內親王似地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從小小肩膀上傳來的微弱顫抖暴露ile年幼修子的恐懼。
“我在夢裏遇到了玉依姬,齋,還有那個偉大的陰陽師。”
昌浩拍了拍蓋在自己身上的外衣,調整了坐姿。
小怪輕輕搖著尾巴。
“那個'偉大的陰陽師'是誰?”
“就是偉大的陰陽師啊。他非常了解冥官的事,還能操縱一個甚至超越祖父的術呢。”
能操縱一個超越安倍晴明的術的陰陽師?
晚霞般的眼睛凝視著昌浩,眼眸深處透出驚訝。
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小怪搖了搖他的耳朵。
“……是嗎……夢之殿……”
閉上眼睛,他低喃著。“那家夥幫了你嗎……”
昌浩點了點頭,伸手撫摸著小怪的背部。小怪一動也不動。
“怎麼說呢……就好像茅塞頓開的感覺。如果是那個人的話,祖父也應該另眼相看吧……”
那個男人從沒有說過祖父的名字。因為名字是短小的咒語。也許是正因為知道無法再與祖父相見,所以才盡量避免自己的聲音從夢中傳進祖父的耳裏吧
陷入了短暫思索的昌浩忽然回過神來,抬起頭道:
“對不起,哥哥。我說的話哥哥聽不懂吧……”
看著弟弟,昌親露出了溫和的微笑。
“不,有些話想說還是說出來比較好。”
昌浩點了點頭。兄長的溫柔一直包圍著他,但正因為太自然了,所以以前覺得理所當然,從沒有在意過。
“哥哥,小怪,齋拜托了我一件事。”
少女的神情和她的話在腦海裏蘇醒。
“給玉依姬安寧——死的安寧。她這麼拜托我……”
兩人都倒吸了一口氣。
在仰望著地禦柱,夢境與現實的夾縫裏,齋麵不改色地如此說道。
擁有光與影的陰陽師,當然也擁有讓人死亡的術。
昌浩凝視著自己的手心。
玉依姬曾經救過受傷而被黑暗吞噬的自己。益荒和阿雲也是遵從她的命令才將自己帶到這裏。至於齋,她究竟是在傳達玉依姬的真意還是另有想法呢?
可以說,玉依姬其實並沒有和昌浩有現實語言上的交流。那句話究竟有什麼含義呢?
如果答應齋的請求,就要終結玉依姬的生命。她有這種覺悟嗎?還有神允許齋的這種請求嗎?
小怪想起了昨天的事。在昌浩帶修子到這裏來的時候,齋也說過同樣的話。
給玉依姬死的安寧?
從看起來不滿十歲的少女口中竟然會吐出如此悲壯之詞,死亡就等於安寧嗎?那麼現在的玉依姬究竟是活在怎樣巨大的壓力下?
在來到這裏後,醒來時第一次見到的玉依姬,隻和她在夢中交談過。但看起來並不像很痛苦的樣子。
齋的話的真正含義究竟是什麼呢?
怎麼想也想不出答案。
歎了口氣,昌浩站了起來。
微弱的地鳴聲一直未曾斷絕。而雨也一直在下。
必須切斷纏繞在地禦柱上的黑繩了。為了守護國之基礎。
“昌浩?”
小怪驚訝地回過頭來。
“我想去見玉依姬和齋。小怪,你覺得怎麼去比較好?”
“你啊……算了,這樣也好。你跟我來吧。”
雖然似乎有很多話想說的樣子,但小怪還是欲言又止地轉過身去。
“哥哥,我離開一會兒,公主殿下就……”
“沒問題,你自己小心點。”
昌浩深深地點了點頭。
雖然是黎明,卻仍然很昏暗。
齋和益荒一起來到了島東側的某個懸崖。
雖然齋本打算獨自前來,但一出別宮就被益荒發現了。
益荒和阿雲一直守護在她身邊。
此時,益荒用衣服擋住了雨滴,齋抬頭仰望著高大的隨從。
男人對自己被淋濕一事毫不在意,還自然而然地幫齋擋雨,自從天地異變,大雨不止以來,他經常這樣做。
在還沒有下雨的很久以前,齋每天都要來這裏。對,已經快五年了吧。
這裏是島之東。能看到海麵上太陽升起的地方。
太陽就是天照大神。隻要沐浴著日光,也許就能聽到天照大神的聲音吧。
但其實她心裏清楚,這時不可能的。自己並沒有行使齋戒的資格和能力。
自出生起就是罪惡之軀。就連這生命也是罪惡。為什麼,憎恨汙穢的神會接受自己呢?
齋端正的麵孔上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
“齋大人……”
注意到她神情的益荒有些躊躇地喊道。少女緩緩地回過頭去。
“益荒,我有件事拜托你。”
“什麼?”
青年立刻回答道。少女看著遠方,靜靜地道:“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你先回去吧。”
忽然聽到預想之外的命令,益荒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
“……抱歉,恕我難以遵命。”
“我剛才說了是拜托而不是命令吧。”
“非常抱歉,有些事我不能聽從,不能讓齋大人單獨一人。”
齋抬頭看去,青年麵色嚴峻。
“而且如果我一個人回去,阿雲也一定會責備我的。齋大人,您想讓我陷入這樣的為難中嗎?”
齋不禁微微張大了眼睛,她倒是完全沒想到益荒會這樣回答。
“這……是啊,的確呢。”
齋的目光柔和起來。阿雲會怎樣斥責益荒,實在很容易想象呢。
她一定會揪住比自己高大得多的益荒高聲逼問吧。而益荒這個不善於言辭的男人多半隻會默默地承受。
似乎可以親眼看到那副場景似的,齋抖著肩膀低笑起來。
低頭看著少女的樣子,益荒的目光也變得溫暖。
“……好久沒有見到齋大人這樣的表情了呢。”
齋瞬間屏住了呼吸。
平常的她總是保持著冷然的模樣,行為舉止無懈可擊。這一切,都是為了在度會一族的敵意中保護自己。
但隻要一笑就完全像這個年紀的孩子應有的樣子了。畢竟,她還是個孩子。
益荒和阿雲都希望齋能恢複她本來的模樣。即使明知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每當看到齋這樣就為她心痛不已。
“齋大人,您能聽我一言嗎?”
少女說,自己選擇了犯罪之路。生命本身就是罪,活下去也是罪。所以,哪怕現在再多幾個罪孽也無所謂,所以,她說讓她來承擔新的罪孽吧。
但如果真讓她背負這個罪孽的話,恐怕連神也無法饒恕她吧。
所以她一開始就根本沒想得到寬恕。
少女靜靜地看著青年。
那是一雙已經覺悟的眼眸。益荒和阿雲都很清楚,那眼底深處最真實的想法。
“——對不起。”
少女安然回答。眼眸中是不容動搖的決心。無論益荒說再多,也無法動搖的決心。
益荒難以掩飾自己內心的悔恨,咬緊了下唇,無論他們再怎麼為少女著想,也無法治愈她心中的傷痕。
“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你先回去吧,我不會讓阿雲責怪你的,我隨後就回去。”
“但是……”
“益荒——拜托你。”
少女再三的乞求讓益荒閉上了眼睛。
“……別被淋濕了,披上吧。”
他將無袖外衣脫下,給齋披上。齋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謝謝。”
益荒行了一禮後,退到了遠處,但似乎不想離開似的,一再回過頭來。
從神宮到這處懸崖,並沒有太遠的距離。一旦少女回來得太遲的話,應該馬上就可以發現。
益荒勉強讓自己安下心來。
而齋目送著益荒遠去的背影,直到看到那高大的身影隱沒在樹叢中後,微微歎了口氣。
她明白他們有多擔心和在乎自己,同時也知道他們有多擔心和在乎玉依姬……
她並不知道玉依姬來到這個世上已經有多久了,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從遙遠的從前起,益荒他們就一直侍奉著玉依姬,直到現在。
度會他們也一樣吧。雖然代代更替,容顏轉換,但島上的度會一族一直衷心地守護著玉依姬。
但她的出現打破了這一切,所以他們應該非常憎恨自己吧。一直憎恨著,最後一定會殺了自己。
——本以為她最終能這樣幸福地迎來死亡。
但誰也沒有動手。就連那個最憎恨她的禎壬也沒有出手。
明明,隻要齋在身邊,玉依姬就會逐漸崩潰。
少女將臉深深地埋進益荒留給她的外衣裏。
好累。如果能從這裏徹底消失的話就好了。這樣的想法讓她幾乎難以抵抗。
齋用力搖了搖頭。不可以,現在還不到結束的時候。
她毅然地抬起頭來,眺望著大海。
玉依姬是怎麼活下去的呢?齋一直在想。那無數個祈禱的日夜,都已經銘刻在這不為人知的巫女的生命裏了吧
這不停的雨,是要阻止天照大禦神的力量,讓天地狂亂,最終毀滅這個國家。
天禦中主神的力量如果真能降臨到齋身上的話,一定能阻止這一切吧?因為他是所有神之根源,是天,是地,是人,也是光。
“……我的主君啊,如果您能聽到我的聲音……”
但自己並沒有這種力量。
如果自己真有能代玉依姬行齋戒之祭事的力量的話,如果自己能聽到神之音的話,至少不會讓玉依姬的生命和力量像現在這樣逐漸消失吧。
玉依姬在很久以前,選擇了放棄人身,成為神之器。而神之器一旦失去力量就會崩壞。一旦崩壞,將不能再變為人。
不過應該還有時間。隻奧現在她還活著,就有可能再次變回人,以人的身份活下去。
讓玉依姬恢複人的身份,讓她重入輪回,再也不要擔負如此悲哀的命運。
隻要能變回人,隻要她的魂魄能穿過遙遠的時空,再次——
“再一次……”
海浪聲玉雨聲交織在一起,將少女的低喃吞沒。
纖細的背影看起來是如此的毫無防備。
正凝視著雨中大海另一端的齋,忽然聽到樹叢裏傳來不自然的聲音。
她一下子回過神來。
“你這家夥……”
出現在她麵前的,正是度會潮彌。
齋的臉色頓時冷了下來。
“你怎麼會在這裏。這裏不允許度會氏進入。”
如果不通過她所住的東側宮殿的話是不可能到達這個懸崖的。而益荒他們也曾說過,度會人不允許踏足海津見宮東側。
潮彌冷冷地盯著齋。
“究竟是誰決定的?”
“什麼?”
男人的語氣有種奇妙的違和感。齋無意識地繃緊了身體。
潮彌的雙眼閃爍著不穩的光芒。
齋經常從憎恨她存在的度會年輕人中看到類似的目光,而麵前這個將要成為下代度會長老的青年對她的憎恨尤其激烈。
第一次在祭殿見麵時,他就對齋投去了刀一般冰冷的視線。
男人的目光讓齋背脊發冷,下意識地想逃離此地。
發現了這一點的潮彌先發製人,陰沉地走了過來。
看著男人逐漸靠近,在未知恐懼的壓力下,齋揪緊了披在身上的衣服。
她開始想是不是應該叫益荒回來。但也已經太遲了。
“度會下代長老,請問有何貴幹?”
她努力保持著平靜。潮彌斜睨著她,開口道:
“不錯,我是為玉依姬而生的度會人。所以,我不能對威脅玉依姬存在的東西置之不理。”
男人淡漠的語氣讓齋瞪大了眼睛。隨即,自嘲般地勾起了嘴角。
原來如此。因為隻要自己存在,玉依姬就會……
“……”
少女自嘲的表情明顯激怒了潮彌。
他一把揪住齋。
男人的手掐著她的脖子,手指幾乎要陷進肉裏。雖然齋下意識地想揮開那雙手,但卻因為力量的差距而無能為力。
“我要讓你這家夥徹底消失……”
在男人詛咒般的喊聲中,齋的眼眸凝固了。隨後,男人的手向空中一揮,那小小的身體就這樣被拋向懸崖。
披在身上的衣服隨風飛舞,少女和墜落的雨一起跌落。
沒有悲鳴。
衣物落地的聲音讓潮彌一下子回過神來。
“……我……”
兩手顫抖著,連膝蓋也抖個不停的男人大笑起來。掉落的衣服正是益荒經常穿的那件。
他仔細向懸崖下看去,波浪間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了。
“……哈……”
顫抖著雙手的潮彌發出了瘋狂的笑聲。
嘩啦。嘩啦。
嘩啦。嘩啦。
雨聲和海浪聲。
遠處雷聲轟鳴,閃電在雲間一閃而過。
第七章
嘩——嘩。
嘩——嘩。
耳邊似乎傳來少女的聲音,益荒不禁回頭看去。
“……齋大人?”
他以為,是齋相通了回來時,發現正慢吞吞走在前麵的自己,因此出聲呼喚他。
但是,披著外衣的少女卻遲遲沒有現身。
大概隻是自己放心不下,所以才產生了幻聽吧。益荒做出了這個結論,爾後又歎了口氣。
玉依姬和齋。她們倆同樣非常重要,是無從比較的。
然而,每當齋說出,為了玉依姬甘願犯下罪行時,他總會感到一陣心痛。玉依姬明明不希望如此,益荒他們卻還是沒能阻止齋。
就算費盡口舌,也無法拯救齋的心靈,自從五年前的那一天起。
突然,益荒停住了腳步。
地底深處湧出了一股地鳴,比以往激烈嚴重許多。
益荒臉色驟變,開始向前飛奔。
借著火把微弱的光線,度會禎壬行走在通向地底深處的石階上。
他的身後跟著一個虛空眾。按理說,虛空眾不會來到這祭殿大廳,但此人堅稱自己無論如何有事想向神使們問個清楚,並最終說服了禎壬。
益荒與阿雲總是跟在玉依姬和齋的身邊,幾乎隻有在東側宮殿或祭殿大廳才能見到他們。而在玉依姬與齋不離開那裏的前提下,也很難讓神使們出來。
終於來到了最下層。此時,佇立在篝火旁的阿雲轉過身來。
“度會……”
聽到阿雲這句不安的低語,虛空眾取下了麵罩,向她走進。原來此人是度會重則。
裝扮成虛空眾的重則,腰上佩戴著太刀。阿雲開口盤問道。
“此乃主司神事之地,腰間之物不可帶入!”
麵對以厲聲責問自己的神使,重則卻毫不退縮,開始向她質問。
“我有事要問你們。關於十年前的那件事。”
阿雲臉色一沉。
“磯部守直還沒死。但我的的確確親手殺了他,扔進了海中。”
重則的眼光直射向阿雲。
“憑人類之力,不可能救他。除了你們神使,還有誰能做得到這種事……”
阿雲閉口不答。這更激起了重則的怒火。
正當重則想伸手去拉阿雲的胸口時,一陣劇烈的地鳴爆發了。
祭殿大廳搖晃得很厲害。令人無法站穩的劇烈振動,一下子弄倒了篝火。
木柴四散,火苗飛濺。結界倒塌,發出一聲巨響。
由於搖晃而難以行動的阿雲拚命調整姿勢站起來。
“姬,玉依姬……!”
三柱鳥居也在搖晃。一股金色的波動正從內側洶湧而出,企圖衝破聳立於肆虐波浪之間的鳥居。
巨大扭曲的金色光芒,瞬間聚成無數條龍影。
“大地的氣脈……”
激烈的搖晃中,阿雲努力想站起身。她必須趕快到玉依姬的身邊去。
“姬……!”
眼看阿雲就要失去平衡而摔倒之際,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
轉身一看,身旁站著的是一臉陰沉的益荒。他身上並沒有穿平時那件無袖外衣。
“益荒……”
阿雲剛想鬆口氣,突然注意到某件事。
“益荒,齋大人身在何處?你不是跟著她的嗎?”
“齋大人在東邊的懸崖、她希望一個人靜一下。”
在持續的搖晃中,阿雲柳眉倒豎。
“什麼!齋大人現在這樣,你怎能留下她一個人?!”
益荒平靜地製止阿雲向自己揮來的手。
“她執意如此,再三懇求我,……既然她都這樣說了,我不得不答應。”
阿雲緊緊咬住嘴唇,回頭看了看玉依姬。
玉依姬還在堅持祈禱,但身體也已經站不穩了。狂暴的金色巨龍凝視著搖搖欲墜的玉依姬。
阿雲的腦中開始響起了警鍾。地禦柱在顫抖。三柱鳥居之間,失控的氣脈正向外噴湧。
“我去接齋大人。益荒,玉依姬就交給你了。”
“好的。”
益荒話音剛落,一波更激烈的搖晃從地底湧了上來。
“哇!”
強烈的地震讓正在下石階的昌浩差點摔倒,他急忙扶住牆壁。然後就勢坐了下去,打算等搖晃平息下來再走。
“昌浩,你沒事吧?”
昌浩肩上的小怪被甩了下來,它勉強著地。昌浩抓緊石壁,點了點頭。
“還、還好……”
但在這搖晃之中,他也動彈不得。
昌浩回頭看了看。
“哥哥和公主殿下沒事吧……”
年幼的修子一定很害怕。
昌浩幼時經常受到昌親的照顧。比起大哥,倒是這個二哥更擅長照顧孩子。而且昌親原本就性格溫和,待人和藹,想必會好好安慰被地震嚇到的修子吧。
“必須趕快把地禦柱……”
那根柱子是支撐整個國家的神明,國之常立神的化身。
小怪告訴過昌浩,他進入治愈之眠之前所看到的三柱鳥居,是造化三神的象征。這座宮殿的主祭神是天禦中主神,三柱鳥居的下方有地禦柱。
小怪還說,這些是從齋和益荒那裏聽來的。他並未與玉依姬直接叫談過,僅僅看到她不斷祈禱的背影。
聽到這些,昌浩心中感到一陣寒意。
“我不會再說話了。”玉依姬說這句話時的朦朧麵龐從他眼前閃過。
昌浩有種不詳的預感。
他將全身力量注入雙腿,努力占了起來,沿著牆壁繼續走下石階。小怪跟在他身後。
正當他們緩慢而謹慎地前行時,忽然響起了一陣與剛才的地鳴完全不同的聲音。是波浪的聲音。
“波浪……”
其中還夾雜著雨聲。
昌浩想起了記憶中的三柱鳥居,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玉依姬,還有齋的地方。
“三柱鳥居聳立在海裏。雖然不知道離海底有多少距離,但我想應該相當深吧。”
似乎是猜到了昌浩的想法,小怪告訴他。
“小怪,你有仔細查過鳥居有多大嗎?”
“沒有,齋在懸崖那邊,所以益荒他們就是不願讓我過去。不過,看上去相當大。我想應該不是人造的東西。”
在海中建造如此巨大的鳥居,想來確實不是人類所為吧。
“那麼,是神造的嗎?”
“也許吧。究竟是需要這個作為象征,抑或是其他原因就不清楚了。不過鳥居本身擁有一定程度的神氣。估計有神力寄宿於上麵吧。”
“這樣啊……”
昌浩當時立刻失去了意識,因此對於鳥居沒能詳細觀察。既然小怪這麼說,應該沒錯吧。
地鳴越來越大。地震也隨之愈加嚴重。昌浩停下腳步,觀察了一下周圍。
這地震隻發生在這座島上嗎?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
昌浩腦中又出現了都成發生的那場地震,傾盆大雨之下,一次又一次的地震,每個人都被嚇得瑟瑟發抖。
他想起,當時由於自己壓力太大,完全沒有心思關心其他事。
眼前這場地震雖不至於影響到都城,但應該會影響到那座山下吧。
他下意識將手放在胸口附近,隔著衣服緊緊按住香囊,心想這是怎麼了。
即使沒有修子,去往伊勢的一行人也會照樣趕往伊勢吧,還是會停留在某處呢?
不知彰子現在如何了。
其實,他很想放下所有一切,立刻趕去她的身邊。自己給她平添了多少煩惱,讓她操了多少次心。一看到她的臉,昌浩就覺得很痛苦,很難受連和她對視也做不到。他越是強裝出笑臉與她說話,心就仿佛被揪得越緊。
昌浩握住香囊,咬緊了嘴唇。
看著一臉後悔不已的昌浩,小怪靈活地在晃動中跳躍,竄到他的肩上,用尾巴“嘭嘭”地拍了拍昌浩的頭。
“小怪?”
“你不記得了吧,繩子的結鬆了,香囊掉了哦。”
“啊?!”
昌浩急忙翻看身上的狩衣。係有繩子的香囊就掛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總算鬆了一口氣。
“還在……你搞什麼嘛,小怪,不要嚇我啊!”
“是我幫你撿回來的。重新係上繩子的是昌親。趁你熟睡時,把它戴回你脖子上的也是他。記得事後去謝謝人家。”
昌浩眨了眨眼睛。
小怪看著黑暗的前方。陽光射不進位於石階最下方的祭殿大廳。雖然篝火的光亮勉強能照亮那裏,但並不足以照亮所有角落。
然而,小怪的眼力遠遠勝於人類。即使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對它來說也如同白晝一般,看得一清二楚。
因此盡管昌浩看不到,小怪卻能看到通道的出口。並且憑它非凡的聽覺,也能捕捉到昌浩所聽不到的聲響。
“……似乎有人在爭吵啊。”
“嗯?”
驚訝的昌浩也豎起了耳朵,但他無法聽到小怪所聽到的聲音、
小怪白色的長耳朵微微顫動著,鮮紅的眼眸閃著光亮。
“……沒聽過這個聲音。啊,阿雲在。”
看著半眯著眼睛的小怪,昌浩用開玩笑的語氣感歎道。
“真厲害哦,不愧是妖怪。”
“別叫我妖怪,晴明的孫子!”
“別叫我孫子!”
聽到這句反射性的反駁,鮮紅的雙眼瞥了一眼昌浩。
“嗯?”
昌浩不解地望著小怪。而小怪則用它雪白的尾巴拍拍昌浩的頭,一遍又一遍。
“……”
昌浩感到某種非語言的東西流進了自己的心裏。
他伸出手,摸了摸小怪的背。好溫暖。白色的絨毛摸起來很舒服。說起來,自己一直以來都沒有像這樣撫摸過它。
過了一會兒,地震減弱了一些。
昌浩站起身來,迅速走下石階。到了出口附近時,他停下來,確認大廳裏有哪些人。
玉依姬麵朝大海,正在祈禱。稍遠一些,一堆篝火倒在地上。
散落一地的木柴忽明忽暗地燃燒著。前麵站著一位老人,一個中年人以及益荒和阿雲。
“那些人是?”
看麵容有點陌生,究竟是誰呢?
“是度會那群家夥啊。侍奉這座宮殿的神官一族。那邊的老人叫禎壬,另一個不知道。”
小怪隻寥寥說明了幾句,不過這就夠了。
隻需看著他們的表情和態度,就能感覺到關係不怎麼樣。
昌浩眨眨眼睛,環顧祭殿大廳、
“……齋不在。”
小怪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真少見,明明這兩個家夥都在。”
小怪口中所指的兩個家夥應該是益荒和阿雲吧。
無法想象他們會離開齋的身邊。
“昌浩,躲起來!”
“咦,為什麼?”
“那邊兩個家夥很厭惡齋。他們在爭奪修子。你出去的話,搞不好會讓事情變得麻煩。”
昌浩和小怪藏身於篝火的光亮照不到的位置。
希望對方能盡快離開。
正窺探眼前情況的小怪,此時聽到了腳步聲,它動了一下耳朵,轉頭皺了一下眉。
能感覺到有人正從石階上走下來。耳邊傳來他被地震搖得晃來晃去,喘著粗氣的聲音。
沒過多久,黑暗中出現了度會潮彌。他並沒有發現潛伏在暗處的昌浩和小怪,蹣跚著向前走去。
益荒和阿雲看到了潮彌,表情更加嚴肅,一看就知道他們並不歡迎此人。
然後潮彌卻掩不住滿臉喜色。篝火下,他的臉上莫名地泛著紅潮。
晃動漸漸減弱。但三柱鳥居產生的數條金色巨龍並未消失,它們蜿蜒著身體,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玉依姬。
而玉依姬則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繼續祈禱著。
看到走近的青年,禎壬以懷疑的眼神瞥了對方一眼。
“潮彌,怎麼了?”
若非有相當要緊的大事,是不允許任何人在玉依姬祈禱時踏入這座祭殿大廳的。盡管長老並不受這項規矩的製約,但沒有特別的事時,禎壬也同樣留意讓自己盡量避免接近這裏。
雖說潮彌是下一代長老的候補人,但目前為止說到底他隻是一介神官而已。原本不經過禎壬的許可就來這裏,是不可原諒的。
“禎壬大人,我有好消息。”
“什麼?”
潮彌的兩眼因為喜悅而閃閃發光。
“我鏟除了災難,為了玉依姬。”
禎壬和重則並沒有理解他的意思,看起來一臉困惑。
“你在說什麼啊,潮彌……”
禎壬對自己年輕的侄子投以懷疑的眼神。重則也是同樣的表情,隻是沒有說話。
而另一方麵,益荒和阿雲卻表現得十分激烈。
“你這家夥……做了什麼?!”
益荒迅速逼近潮彌,阿雲則以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
匆匆奔上石階的阿雲也沒有發現潛伏的昌浩和小怪。
益荒抓過潮彌的胸口的衣服。
“你做了什麼,對齋大人做了什麼……!”
潮彌一邊用力想掙脫益荒健壯的手,一邊露出無畏的笑容。
“我將玉依姬失去力量的元凶,將那條罪孽的生命奉還給了神明……”
益荒愕然,一時忘記了呼吸。潮彌的叫喊深深刺痛了他的耳膜。
“這場雨、地鳴,一切都是因為她。倘若將她送回神明身邊能幫她贖罪,那她也會求之不得吧!”
“混蛋!”
益荒發出一聲怒吼,用充斥著憤怒的眼神死死盯著潮彌。
“一無所知的毛頭小鬼,你竟敢……”
青年的全身噴發出戰鬥的氣息。麵對盛怒之下的益荒,人類毫無招架之力。
被他四周包圍的神氣所壓倒,禎壬與重則甚至無法靠近。這時,一道白影從他們身邊竄過。
受到衝擊,益荒的手微微放鬆了一些。潮彌則因為反作用力被彈至半空。
突然闖入的小怪輕盈地翻了一個筋鬥落地,斜身眯起眼睛。
“殺了那家夥有什麼用。神的使者怎能對人類出手?”
益荒慘然一笑。
“讓那位小姐長生是神的旨意。違反神意者,一律予以裁決。僅此而已。”
鮮紅的雙眸閃過一抹臉色,瞬間,火焰鬥氣包圍了小怪,接著出現的是一個修長的身影。紅蓮與益荒的身高近似,幾乎能看到兩人對視的眼神中火花四濺。
昌浩忍不住衝了出來。
“紅蓮!”
“別過來昌浩!我跟這家夥必須作個了斷。”
到底是要了斷什麼啊。昌浩急得直跺腳。正當此時,激烈的地鳴再次從地底轟鳴而來。
宛如悲鳴的巨響,在祭殿大廳中激起陣陣回聲。
在三柱鳥居之間扭動的金色巨龍也爆發出震天怒吼,騷動起來。
氣脈被阻擋了前進的道路,從地禦柱中不斷湧出,欲衝破三柱鳥居。在外等待的巨龍們歡喜地不住顫抖。
益荒將注意力轉向金龍。現在的確不是爭強好勝的時候。
另一邊,紅蓮也正確理解了事態的危險性,因此並未做出挑釁益荒的行為。
事情總算得到了控製,昌浩不由鬆了一口氣。耳邊傳來潮彌興奮的聲音。
“得帶新的齋戒來這裏。趕快把天皇的女兒……”
之前一直呆然看著事情發展的重則,聽到這句話突然回過神來。
“天皇的女兒……哦!原來是你這小子!”
聽到這句話,昌浩轉過身。
然而,他本人卻毫無自覺,疑惑地皺起眉。
“咦……?我?我怎麼了?”
“裝什麼蒜!內親王在哪裏!”
麵對步步逼近,打算威脅自己的重則,昌浩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想把公主殿下怎麼樣?”
“代替齋,代替那個無能的的齋戒,讓她輔佐玉依姬。玉依姬的力量之所以會減弱,也全都怪齋不好……!”
重則的雙眼閃爍著光芒,是他那染上憎恨的瞳孔深處燃氣的火焰。
昌浩眼前浮現出一張尚未滿十歲的少女的麵龐,為何她會遭受到如此深刻的憎恨?昌浩所認識的那位少女,雖然說話不留情麵,但內心並非如此。
因為對出於痛苦中的昌浩說不要再自責了,對他伸出援助之手的正是這位少女。
潮彌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沒錯……將內親王推上齋戒之位,輔助玉依姬。讓我們的玉依姬取回昔日的力量。”
一切的元凶——齋,已經送回了神的身邊。
“大海……連接著根之國的鎮國之寶素盞鳴。她應該正在那裏贖罪吧。”
“海?莫非你把齋推進大海……?”
昌浩臉色大變。連日豪雨使大海變得洶湧狂暴。
瞠目結舌的益荒頓時失去了一切表情。
趕到東岸的阿雲,伸手撿起地上的外衣。
“這是益荒的……”
齋幾乎每天都會來這裏看日出。即使因為下雨而看不見太陽,這個習慣也從未改變。
每次益荒都陪她一起來。為了避雨,他會讓齋躲在這件外衣下,直到她說要回去,才會離開這裏。
對於齋來說,比起待在宮裏,比起在祭殿大廳守護玉依姬時,她在這座島上能最早看到日出的這裏所度過的時間,或許是她最輕鬆的一瞬間。
“齋大人……你在哪裏?齋大人!”
阿雲臉色慘白地大聲呼喚。
低沉的地鳴連這裏也可以聽到。必須盡快找到齋,保護她回去。
“齋大人、齋大人……!”
從很久以前開始,從十年前,齋出生時開始,益荒和阿雲看著她一天天長大。按照神的指令,不讓度會一族得知她的存在,平靜地過著日子。
而那份小小的和平,卻在五年前被度會一族無情地打破了。
阿雲抓著外衣的手在顫抖。她拚命尋找著齋,同時不停低語道。
“度會潮彌……要是沒有那個男人……”
至今為止,她不知多少次說過這句話。每次都是被益荒提醒,阿雲才就此閉口不提。
但是,她不該沉默的。她一直在暗暗害怕這一天的到來。
度會一族對於齋的怨念日益加深,最後發展到了當麵的衝突。他們煞有介事地謾罵她是“無能的齋戒”、“廢物”,總是挑她的刺。
即使阿雲他們極力否認,挺身保護她,齋本人卻肯定這些說辭,認為自己的存在就是罪孽,本就不該留在這裏。
給玉依姬死亡的安寧,讓玉依姬恢為人類,為此自己不惜背負一切罪孽,齋說出這番話時,真是大雨開始下降之時。
“齋大人……!”
這場大雨,會將天照神氣從這片土地上衝走吧。無論玉依姬祈禱多久,神的力量也不會降臨到這裏。
正因為人心被黑暗所吞噬,神威才不會降臨。
齋曾經仰天長呼,召來黑暗的是自己。
“齋大人!請您回答我……!”
手上抓著外衣到處尋找的阿雲,忽然感覺到了某種氣息。
撥開重重疊疊的樹叢,走進其中的阿雲睜大了雙眼。
“啊……!”
第八章
金色的巨龍,在三柱鳥居中伺機而動。
它們以熾熱的眼神,凝視著始終在祈禱的玉依姬。任何人都不可能不注意到它們的視線,然而玉依姬隻是專心致誌地持續著祈禱。
她絲毫沒有在意背後發生的騷動。
仿佛將五感從這個世界抽離一般,玉依姬的背紋絲不動。
禎壬看著此時的玉依姬,逐漸陷入思考。
他的侄子潮彌,眼神中似乎帶著一絲瘋狂,叫嚷著將齋送回神明身邊了。益荒走近他。
“你對齋大人做了什麼?”
聲音異常平靜,聽上去甚至可以說是平和,但這聲音卻衝擊著潮彌的鼓膜,令他感到一種平生從未經曆過的恐怖感覺。
益荒和阿雲是神的使者。即使曾經有過劍拔弩張的氣氛,卻也從未有過如此露骨的敵意。不,這早已不是什麼敵意,而是明確的殺意。
潮彌縮著身子開口。
“我把她交給了大海的神明,讓海神送她回天禦中主神那裏。”
益荒默默地將手伸向潮彌,潮彌動彈不得。
此時,響起了一個沉重的聲音。
“真是愚蠢……”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一點。
隻見度會禎壬仰頭看著上空,看起來極度憔悴。
“禎壬大人?”
正與昌浩對峙的重則驚訝地皺起眉。
禎壬瞥了一眼玉依姬,無力地繼續說道。
“就算殺了齋,玉依姬的力量也不會複原。”
玉依姬的背影前方,逆轉的海浪掀起高高的飛沫。受到氣脈失控的影響,大海在咆哮。
“姬是出於自願,才放棄作為神之容器的。”
一瞬間,所有人都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禎壬的話語在每個人耳邊回響。
老人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是的……玉依姬踐踏、背叛了我們度會一族的忠誠。”
從神世時代開始,玉依姬就在這裏開始祈禱。她早已放棄了人的身份,成為了神的容器,一個不老不死的巫女。
但如今玉依姬主動放棄了這個地位。
“她狠狠地背叛了我們。度會一族可是將所有一切都獻給了姬啊。而姬自己卻放棄了下達神諭和施展神力的聖職,打算拋棄玉依姬這一身份。”
因此,玉依姬才會失去力量,漸漸變得很難聽到神的聲音。僅僅是下達一些小小的神諭也需要花費很長時間。無論守護國基的神多麼痛苦,她也難以聽到,同樣也無法向天神詢問止雨之法。
如今的玉依姬唯一能做的,隻有不停祈禱,讓神不要拋棄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物。
聽完禎壬的這番坦白,潮彌茫然地呆立著。
“姬是……自願放棄自己的身份……?”
“沒錯。就算把齋還給神明,事情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聽著長老的話,潮彌盯著自己顫抖的雙手。
他就是用這雙手將那名幼小的齋戒推下了大海。少女的脖子出乎意料地纖細,他輕而易舉就完成了這件事,簡單得連他自己都覺得吃驚。
正因為有那個小女孩,玉依姬的力量才會消失。聆聽神諭的力量減弱,地脈失控,所以才會導致連日暴雨。
度會的人們一直是如此認定的。而這難道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嗎?
“……我、我是……為了姬、為了神……”
為了讓一切複原,才對齋這個元凶出手的。因為這是最好的辦法。
潮彌的耳邊突然響起一聲大吼。
“你錯了!”
度會一族的兩人嚇了一跳,回頭看去。
隻見昌浩對他們怒目而視。
“你錯了……!你根本不是為了姬,也不是為了神。都是為了自己,是為了你自己!”
“你……胡說什麼!”
潮彌跳起來揪住昌浩,昌浩反抓住他的手繼續說道。
“如果你真是為了玉依姬,為什麼不問問玉依姬她的願望?為什麼你連問都不問就能對齋出手!?隻因為你覺得齋是個麻煩,隻因為齋妨礙到你了,所以你以神作為借口除掉她,對不對!?”
潮彌無法反駁。被對方說中自己的真正心聲,他無言以對。
沒錯,並非為了玉依姬。覺得齋礙事,想抹殺她的存在,這一切都是潮彌他們自身心中的想法。
既不是神的意願,也不是玉依姬的心意。
他們所供奉的神,將那名隻會帶來災禍的少女,交給自己的使者們守護,不讓任何人傷害她。
這才是神的意願。
既然無法下達神諭,益荒和阿雲的意願也清楚地表現出了這一點。
紅蓮將昌浩和潮彌拉開,被那雙金色的瞳孔瞪視,潮彌不由後退了幾步。
“昌浩,你沒事吧?”
“嗯,沒事。”
昌浩忍住怒氣點了點頭。雖然有些痛苦,但沒什麼大不了的。
地鳴轟隆,從地底傳來。宛如支撐著這個國家的地禦柱,正在哭訴痛苦一般。
“那麼,這地鳴、暴雨又是怎麼回事?姬的力量為什麼會消失?為什麼……!”
潮彌抱頭慘叫。無論他們再怎麼祈禱,也無法幫助玉依姬。
明明身為齋戒卻毫無力量的那個少女,正因為有了她,一切都開始不對勁。這麼想到底有什麼錯?
“齋是罪孽……她的存在就是個罪孽,這是禎壬大人所說的啊。”
昌浩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回頭看向老人。
度會禎壬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十分疲憊,他看著昌浩。
潮彌、重則,還有禎壬,三人的眼中流露出同樣的神色。意誌堅強的瞳孔,閃爍的是為了信仰甚至不惜犧牲生命的純粹的忠誠心。而在它們的更深處,燃燒著暗色的火焰。
昌浩的腦中,想起了糾纏在地禦柱上的黑繩。
那沙沙蠕動的粗繩,使地禦柱發出痛苦的**。
地禦柱代表的是國基——國之常立神。而將神保衛起來,牢牢捆縛的那條繩則是——
昌浩心跳得很厲害。從度會一族的內心深處,有某種東西不斷向他傳來。
——怨恨
——怨恨
——怨恨
怨恨著玉依姬。
她背叛了,背叛了度會。
恨。恨齋。
沒用的齋戒。明明毫無力量,卻能受到神的庇佑,得以長生。
昌浩的腦海了中,響起了某句話。
“有很多。很多人的心都腐壞了。他們的心中背負著深深的傷口,邪念便趁機從傷口溜進去,引誘他們。友人多人就這樣,毫無自覺地淪落成了魔鬼。”
玉依姬的選擇,對度會一族來說,是徹底的背叛。數百年來他們全心侍奉著她,隻為了她而存在。這些人的心被無情地踐踏了。
不難想象,這種背叛是何等的打擊,又讓他們何等失望。
“人類的心靈很脆弱,很渺小,缺乏防備,一點點就足夠引誘他們。要小心,黑暗的聲音一不留神就會潛入心中,在尚未察覺時藏進深處,不斷墮落下去。”
昌浩的心又跳了一下。
糾纏在地禦柱上的,正是人心邪念的具現。
崇拜。供奉玉依姬的心靈。最深處潛伏的是——
被背叛的絕望、憤怒、悲傷。
這些都是心靈的傷口,成了邪念趁虛而入的空隙。
但他們無法將矛頭指向玉依姬。因為對於度會一族來說,玉依姬相當於自己的存在意義,是在這座島、這座宮殿中,至今為止、從今以後也應該代代守護的巫女。
那麼,這股仇恨要向誰發泄?
每個人眼中都需要明確的理由。最為弱小,即使被當作元凶也無法反抗的人。被烙上罪孽之印的人。
錯的是誰?應該怪誰?
五年前突然出現的那個女孩。以齋戒的身份出現,名叫齋的那個女孩。
齋。這個代表著“無罪之人”的名字,或許正是由於背負了罪孽的人,用來消除罪孽的咒語。
那麼,一切都是齋帶來的。齋就是一切的元凶。
吧一切堆到齋的頭上,大家的心就能維持平和,這樣就沒有人會被自己心中的惡意和邪念壓垮。因為有了齋這個實實在在的罪人,度會一族的感情才可稱得上是合理的。
潮彌、重則、禎壬都是如此。如果說,一直以來他們都是靠這種手段來使自己正當化……
想到度會一族,想到人心的自私,紅蓮隻覺得惡心得想吐。
通過犧牲某個人,踐踏她的心,打擊她來保護自己的心安理得。如此才能崇拜神明,供奉玉依姬,清廉地完成神職。
隻要怪齋就可以了。因為她的存在就是罪孽。而罪孽就應該被抨擊、被斥責。他們所做的一切是正確的。
度會他們為了使自己的感情合理。讓齋背負了所有一切。
這根本是惡魔的行為。這世上存在著無數像這樣披著人類的惡魔。
隻有惡魔才會將最弱的一個當作祭品,踐踏著對方的心來尋在。
祭品背負著沉重和痛苦,心靈被撕扯得支離破碎,卻連大聲**都不被容許。
甚至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被當成了祭品。
即使有益荒和阿雲,也沒能完全阻止。
孩子的心很敏感。透過皮膚、透過空氣,她一定感到了那些指向自己的怨念。所以才會變得那麼頑固。
紅蓮也記得。身為凶將,最強悍的他從一出生起就受到了這種待遇。這是如此理所當然,他甚至從來不曾對自己孤身一人抱有過任何疑問。
直到成為安倍晴明的式神,開始跟隨他,這種情況逐漸發生了變化。
想到這裏,紅蓮忽然感到不太對勁。
如果自從以齋戒的身份出現在度會一族麵前時,就一直被他們的偏見對待,齋應該也會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僅僅因為如此,她會扼殺自己到這種地步嗎?
反觀自己。
之所以會斥責自己,之所以背負著巨大的傷口,以至於希望別人殺了自己,是有理由的。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紅蓮才會苛責自己,渴望將自己從世上抹去。直到今天,它依然化作無法磨滅的傷痕,深藏在他的心中。
難道齋也和紅蓮有相同的理由嗎?否則,她不至於把自己逼到那種地步。
想到這裏,紅蓮忽然感到不太對勁。
如果自從以齋戒的身份出現在度會一族麵前時,就一直被他們的偏見對待,齋應該也會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僅僅因為如此,她會扼殺自己到這種地步嗎?
反觀自己。
之所以會斥責自己,之所以背負著巨大的傷口,以至於希望別人殺了自己,是有理由的。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紅蓮才會苛責自己,渴望將自己從世上抹去。直到今天,它依然化作無法磨滅的傷痕,深藏在他的心中。
難道齋也和紅蓮有相同的理由嗎?否則,她不至於把自己逼到那種地步。
她的身邊有益荒和阿雲。他們多麼重視齋,一眼就能看出來。假如齋心中的傷口連他們也無法治愈……
“——紅蓮!”
聽到自己的名字,紅蓮向一旁看去。
昌浩正注視著三柱鳥居中蠢蠢欲動的金龍。
他的眼神中閃耀著決心。
“神在夢中囑咐我,希望我能斬斷捆綁地禦柱的繩索。”
神的話語在耳邊響起。
——有人心,被黑暗所汙染。希望你能將那個人從黑暗中救出。正是這個人造出了捆縛這根柱子的那條黑暗。
然而,昌浩卻被玉依姬阻止了。
——斬不斷的。即使斬斷了繩索,不斬斷其源頭,它變回再次捆縛柱子。
為何玉依姬要阻止昌浩呢?
昌浩看了看度會那兩人。造出那條繩索的,正是侍奉玉依姬和神明的這些人。
啊,原來如此,昌浩突然醒悟了。
倘若不顧一切地砍斷那條繩索,誕生出它的邪念就會悉數返回到釋放出邪念的人身上。而返回的邪念又會膨脹數倍,再次糾纏於柱子上。
除非度會一族的人從魔鬼恢複到人類,否則就不可能完全解放柱子。
潮彌他們心中的黑暗。如何才能讓光明射入其中呢?如果是他們心中的傷口導致了這一切,就必須讓傷口不再流血,讓他們察覺到自己的所作所為。
就像榎岦齋將自己從那個噩夢中拯救出來一樣。
金色的巨龍在咆哮。被牢牢捆綁的地禦柱,堵住了氣脈。本該圍繞大地的氣脈朝上方噴湧而出,想從內側打破三柱鳥居。
那些龍正在等待束縛被打破的那一刻。
地鳴愈加強烈了。透明的金龍開始漸漸有了實體。
巨大的龍身掙紮著想從鳥居中逃出來。每當龍撞擊柱子,就會傳來嘎吱嘎吱的危險聲音。
此時保護著鳥居的,是玉依姬祈禱的力量。天禦中主神將力量借給了一心祈禱的玉依姬。
然而,這也撐不了多久了。因為玉依姬的生命中,身為神之容器的力量已接近枯竭。
齋希望在玉依姬失去力量之前,給予她人類的死亡方式,以便讓她在投胎轉世之後,能夠恢複成一個平凡的人類。
但是,她的願望無人知曉。她的心意沒有告訴任何人,就被沉到了海底。
齋的願望,昌浩無法替她實現。他無法帶給玉依姬死亡的安寧。
昌浩想起了那雙堅毅的眼神。對於心靈不斷遭受摧殘的她來說,玉依姬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我要砍斷縛於地禦柱上的繩索。”
聽到昌浩這句決然的話,紅蓮揚起眉毛。
“怎麼做?”
“隻要……”
昌浩用手指向三柱鳥居。金龍盤踞的鳥居之下,應該就是地禦柱聳立之處。
“從三柱鳥居的中間下去……”
“金龍怎麼辦?”
“嗯,所以紅蓮,幫我。”
紅蓮一臉無奈地歎了口氣。他已經有所預感,沒想到果然如此。
漂亮的眼中帶著一絲嚴肅。
“最近你總是亂來。”
“啊,抱歉。”
但昌浩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心。
正當他們準備衝上前去,潮彌與重則擋在兩人前方。
“你們要做什麼?不許接近玉依姬!”
重則的手伸向腰間佩戴的太刀。
紅蓮嘖了一聲,打算與重則對峙。
另一邊的潮彌正極力阻止昌浩。
“快讓開。不解放地禦柱,就無法製止失控的龍脈。”
但潮彌卻兩眼放光,瞪視著昌浩。
“你想做什麼?就憑你這來曆不明的小鬼,能做什麼……!”
昌浩狠狠瞪了潮彌一眼。
“玉依姬想救你們。所以我要助她一臂之力。”
昌浩向前奔去,揮開潮彌企圖阻止他的手,衝向玉依姬祈禱的祭壇。
正與重則對峙的紅蓮,看到魯莽奔跑的昌浩,暗自打定主意,事後要好好教育他。
沒有三思而後行可是要吃大虧的,再不讓他學會這一點,將來很讓人擔憂。
“快讓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紅蓮用嚴厲的口氣加以威脅,但重則卻並不退縮。畢竟是背負著度會一族的陰暗,統領虛空眾的人物,威脅對他沒有作用。
紅蓮嘖了一下,他不能攻擊人類。
突然,重則的手被益荒從背後擒住。
看到愣住的紅蓮,青年翹了翹下巴向他示意。
“快走!”
益荒這意想不到的舉動,讓紅蓮不由感到疑惑。
“你想幹什麼?”
“……這是齋大人的意思。”
幫助昌浩和紅蓮。
突然間,紅蓮明白了。這個男人打算放棄自己的性命。
由於自己一時疏忽,讓齋落入了潮彌的手中,此時他的手中充滿了深深的絕望,以及對自己的憤怒。
紅蓮謹慎地眯起眼睛,抓住了益荒的手。
“那麼,你也來吧。”
“什麼?”
紅蓮推開重則,拖著益荒向前走。
“人手不夠。那個笨蛋打算從三柱鳥居下到地禦柱去。你也來幫忙阻止金龍。”
益荒看了一眼度會的兩個人。地鳴更加劇烈了,擁有了實體的金龍們,似乎正打算極力衝破鳥居。
如果它們被放出來,地禦柱就會開始崩毀。
益荒不由屏住呼吸,甩開紅蓮的手,向柱子奔去。
越過結界,就到了玉依姬的祭壇。
昌浩輕輕叫了一聲正在祈禱的玉依姬。
“玉依姬……”
但是,玉依姬全然沒有反應。她曾說過不會再說話。莫非是認真的嗎?
昌浩還清楚地記得她對自己所說的話。
人心很脆弱。每個人都有黑暗的一麵。不能放它們出來。一旦放出它們,人就會變成魔鬼。
他站在崖邊俯視海麵。從懸崖到三柱鳥居有五丈之遠。洶湧的波濤深不見底,也完全不清楚鳥居的支柱有多長,地禦柱則更是在那之下。
該如何去那根柱子那裏呢?
隨後趕來的益荒告訴困惑的昌浩。
“如果要進入柱子,隻能讓困住金龍的那個圈解開一次,為了以防有龍逃出,必須在一瞬間進入其中。”
海水不會進入圈中。那三角形的鳥居不斷接收到神力。
益荒抬起頭,看著鳥居上空。
“吾主,天禦中主神啊。”
昌浩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沒想到會在這裏聽到這個名字。
他看了看紅蓮,對方似乎並不吃驚,看起來早已有所預料。
在昌浩失去意識的期間,紅蓮和昌親到底看到,聽到了什麼。事後要問問他們。
“若您尚能聽到,請賜予力量。”
男人的願望淹沒在地鳴之中,但他的話似乎勉強傳達到了上天。
三柱鳥居一下子發出光芒,奔騰的海麵一瞬間變得風平浪靜。
昌浩意識到他們的身體也和鳥居一樣,被相同的光芒所包圍。
十分輕柔、溫暖的光芒。昌浩覺得自己曾經也有過這種感覺。
是什麼呢,昌浩仔細回想。想起來了,是從天空灑下的和煦陽光。
“走吧。”
益荒催促道。昌浩與紅蓮縱身跳下懸崖。
金龍狂躁地飛舞著,對接近自己的人們爆發出示威的吼聲,敵意撲麵而來。
昌浩飛在空中,同時調整自己的呼吸。雖然在都城也曾經與它們對峙,但眼前這些龍已經擁有了實體。
“——嗡!”
在他結印的瞬間,隻覺得身旁湧來一股灼熱的鬥氣。
昌浩朝旁邊一看,紅蓮的全身包裹著緋色的鬥氣。
然而,對方是龍脈的化身。不可能被區區火焰燃盡。紅蓮到底打算怎麼做呢?
察覺到昌浩的視線,紅蓮瞪視著金龍開口道。
“那些家夥由我們倆對付,你快去地禦柱那裏!”
“可是……”
“別擔心。”
紅蓮瞥了一眼益荒,露出一副不情不願的表情。
“我一個人也許對付不了,但現在還有那家夥。”
昌浩吃了一驚。
至今為止,他似乎從來沒有聽到過紅蓮指著某個人,作出這種認同對方的力量與自己同等的發言。十二神將中最強也是最凶的稱號是名副其實的,沒有人比得上他的神力。
身為神的使者,益荒也一樣名如其人,是一位豪傑吧。
直奔三柱鳥居而去的益荒,眼中燃氣了熊熊怒火。
一旦解放了地禦柱,阻止了龍脈的失控,他就要了度會潮彌的命,讓他贖罪。無知不能減少一丁點他的罪行。
包圍著柱子的力量一瞬間消失了。被神威所困的金龍發出了咆哮。
益荒與紅蓮、昌浩三人穿過三柱鳥居進入圈中。
盡管無數的龍企圖逃出鳥居,但又被一瞬間恢複的神威阻止了。
然而,還是有一條逃出了鳥居。
“糟了……!”
益荒叫道。但發現得太遲了。要從圈中出去,必須再次完全消除神力。
這樣一來,被困於其中的龍恐怕又會被放出去。
金龍凝視著一直以來困住自己的玉依姬。
龍身上落下火焰般的光芒。這是從地禦柱噴出的氣脈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