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離開關北大漠,清歡才八歲。從玉門關外的西北大漠到深處中原的紫禁皇城,浩浩蕩蕩不知多少裏路。她跟著額娘沒日沒夜地每天都坐在車裏,悶悶地好像永遠也到不了似的教人絕望。一路行來,再也不見大漠的茫茫戈壁,而是青山秀水,綠樹紅花。
她從來都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風景,從來都沒有。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梅花,傲立於冰天雪地之中,豔豔的紅色,一小朵一小朵地盛開著,大漠裏什麼花都沒有,隻有大片大片的胡楊林。她喜歡得不忍離開,最後還是一路護送她們的烏蘇爾圖叔叔將那枝梅花折了下來送給她。她把花放在車裏,幾天都散不去那花香。而額娘總是看著她,用一種她不懂的古怪神色。
從記事以來,她就生長在那片大漠,額娘一直教她背詩。她會背的第一首詩,其實並不是東坡先生的《浣溪沙》,而是這一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那時阿瑪將她抱在馬背上,帶她一直到玉門關外。夕陽如醉,將整個大漠都染成了紅色,天邊泛著七彩霞光,朱紅、明黃、絳紫、黛粉……全都交織在一起,好像神話故事裏女媧娘娘肩上挽著的七彩縐紗,似幻似真。沙粒金燦燦地泛著光,和著風打在臉上有些疼,但卻極美。她終於是看到了詩裏的景色,真是美得如癡如醉,連眼也舍不得眨。她一邊拍著馬脖子,一邊童聲朗朗地背著: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而阿瑪總是摸摸她的頭,笑著誇她乖巧。
後來清歡長大了一點,阿瑪也整日裏忙進忙出,沒有時間陪她去關外看大漠夕陽了,而額娘偏偏又不會騎馬。阿瑪不去,也不讓她去,額娘說是因為關外有壞人。關外能有什麼壞人?除了鼴鼠,她連土狼都不曾見過。定是他們大人想了法兒地騙她。可當阿瑪戰死沙場的噩耗傳來時,她才知道,原來關外真的是有壞人。他們殺死了阿瑪,殺死了她最最親愛的阿瑪。
清歡一直把大漠當成是自己的家,並不隻因為她打小在那裏長大,更是因為,阿瑪他長眠在那裏。
阿瑪死了,可她卻是最後一個才知道的人。直到到了京城,額娘也沒有告訴她。她還以為,真的隻是回來看望舅舅,她隻是滿心的歡喜,滿心的期待,卻不曾想,別離已在眼前。原來那時,額娘就已經有了必死的決心了,現在回想她那一路竟不曾哭,明明知道是那樣的結局,她卻竟然連一滴眼淚也不曾流。無論何時醒來,額娘都隻是靜靜地摟著她,有時哼著那首她最愛的《幹草垛插金刀》:“急急令,跑馬城。馬城開,打發格格送馬來!要哪個,要紅纓,紅纓不在家……”額娘說起話來好聽,唱起歌來就更好聽了。她麵容總是平和而安寧,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那神態,與從前的無數個哄她入睡的夜晚,並無分別。
她不曉得額娘的苦,甚至更不曾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終像她那樣盛裝華服、珠玉滿頭地坐在這車裏,回到那金碧輝煌的殿宇裏去。
隻是,她再也回不去大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