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雪白的絲履停在他的麵前,他不必抬頭也知這腳的主人便是莊姬。
他咬了咬牙,掙紮著用手握住那雙絲履。手中的纖足微微顫抖了一下,他勉力抬起頭,額上流下的汗珠滲入了眼眶之中,使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他卻仍然固執地睜大著雙眼:“放過嬰齊吧!他是你心裏的那個人吧?為何你不願放過他?”
莊姬用力抽出自己的腳:“他是殺我哥哥的原凶,我絕不會放過他。”
趙朔卻搖頭:“你隻是不願放過自己。放過嬰齊,也放過自己吧!”
莊姬一怔,不願放過自己?那是什麼意思?
許多事情在她看來是理所當然的,恨得理所當然,用盡全力,可從來不曾想過,不願放過對方,原來也不過是與自己為難。
她用力甩頭,似要甩去紛亂的思緒。“韓將軍!將叛賊關入大牢。我會親自向大王解釋,承上趙氏謀反的證據。”
韓厥無言地提起趙朔。趙朔是個人,此時卻失去了人的尊嚴。
韓厥的心裏也莫名地生起了一絲悲哀,他如同一條忠實的狗一樣服從著莊姬,從來沒有非份之想。公主在他的眼中,如同下世的仙子,無論她要求他做什麼,他隻是默默地遵從。
但當此之時,連他都不免有所懷疑。到底是怎樣的仇恨?已經事隔多年,為了殺兄之仇,連自己的丈夫也要殺死嗎?
人人都知道,女子傷害自己的丈夫不啻於傷害自己。若趙朔死去,莊姬便會成為寡婦。
他不敢多想,公主是公主也好,是趙氏的媳婦也好,或者變成寡婦也好,這一切都不重要。她永遠都是莊姬,他隻要全心地效忠於她便夠了。
他將趙朔放入一輛囚車之中,他自己則走在囚車之外。
車內的趙朔卻仍不死心,一直在苦苦哀求:“韓將軍,看在你我兩家世交的麵上,請你殺了我吧!”
他不由歎息,“正因為你我兩家有幾世的交情,我才不願殺你。”
趙朔卻搖頭:“我是死定了,公主絕不會放過我。可是我不願我死之前,嬰齊還要為了我赴險。請你殺了我吧!我求求你,我趙朔從來不曾求過人,這是我一生中唯一求人的一件事。”
趙朔因下顎脫臼,話亦不能說得太清楚,一邊說著話,口水便不停地流出來。
他雖然不及嬰齊那般風流瀟灑,卻到底是世家公子,幾時如此狼狽過?
路上的行人皆駐足觀看,議論紛紛。
“車內的人真是趙家的公子嗎?”
“聽說趙家謀反,公主大義滅親,已經殺了趙同、趙括和趙穿。現在正將趙朔押解入大牢。”
“趙朔不是公主的夫婿嗎?公主怎麼舍得殺死自己的夫婿?”
“誰知道啊!公主已經身懷有孕了,對自己的夫家還如此絕情。女人真是可怕,以後可千萬不要娶這麼可怕的女人。”
“你想娶可也娶不到呢!”
隻語片言傳入趙朔的耳中,他便更加急切,若是讓嬰齊知道了,他一定會冒死前來。隻是這件事情已經街知巷聞,隻怕嬰齊很快就會知道。
他用力叩首,“韓將軍,請你殺了我吧!求求你,殺了我吧!”
韓厥轉過頭去,不忍再看。他與趙朔本也沒有仇恨,而且是世交,如今看到趙朔落到這個地步,難免有一絲兔死狐悲的哀傷。
趙朔卻不停叩首,額頭鮮血淋漓。他早已經沒了疼痛的感覺,隻望能夠速死。
此情此景,連遊手好閑的路人也不免動容。趙氏本來口碑極佳,雖然受此大難,人們卻也不曾幸災樂禍。
一名酒肆老板捧了碗酒,送到囚車旁邊,“趙老爺以前資助過我,現在趙家蒙難了,我也幫不了公子什麼,這碗水酒就算是盡盡我的心意吧!”
囚車邊的侍從望向韓厥,他們亦不願為難趙朔。
韓厥轉頭不語,他忽然有些懷疑,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個故事之中。
趙朔雙手不能用力,自老板手中喝了那碗酒。他低聲道:“老丈,請您將酒碗打碎。”
老板呆了呆,眼中泛起一絲淚光。他卻仍然遵從趙朔所請,將酒碗用力擲於囚車之上。碎開的瓷器向著四處飛濺,趙朔抓住了其中的一片。
韓厥一直沒有看趙朔一眼,此時隻是默不作聲地揮了揮手。
侍從們悄然無聲地推動著囚車,車內的趙朔用盡全力劃破自己的手腕。
囚車所經之處,鮮血一串串地滴落。時間久了,血慢慢凝結。趙朔怕自己不死,不停地將傷口再次用力劃開,直到鮮血流盡。
他的眼前逐漸模糊,似回到小時候,他總是跟在嬰齊的身後,被他捉弄。他的唇邊便泛起一絲微笑,從來不曾恨過他,因為他是如此美麗而朝氣的少年。
直到死去之時,他仍然緊握著那碎瓷片,隻怕血不曾流盡,自己不曾死。
侍從們皆低垂著頭,韓厥亦是低垂著頭。
車上的血越流越少了,車裏的人不再有聲息。
連韓厥的心底都不由地生起一個願望,若是嬰齊能不死,那該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