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沒有胸膛的人(1)(1 / 3)

所以他傳下命令,孩子們就此被屠戮。 ——傳統頌歌[1]

我們是否充分地注意到了基礎教育教科書的重要性,我對這一點表示懷疑。這就是為什麼我要選擇討論一本高中生英語教材作為此次演講的開場。我認為此書兩位作者寫作的本意並不是要造成破壞,而且我本該替他們或替出版商美言幾句,感謝他們將這本書送給了我。但是我卻無能為力。這真的是有些進退兩難。一方麵,我並不想當眾嘲弄這兩位盡心盡力而又謙恭的校長;另一方麵,我卻又無法對他們工作的實際導向保持沉默。所以我提議隱去他們的名字。我決定稱這兩位先生為蓋爾斯和提圖斯[2],並且把他們所寫的那本書稱為“綠皮書”[3]。不過,我向你保證,的的確確有這樣一本書存在——我的書架上就有一本。

在“綠皮書”的第二章,蓋爾斯和提圖斯引用了“瀑布前的柯勒律治[4]”那個典故。你們一定記得,當時有兩名遊客,其中一個人說瀑布是“莊嚴的”,另一人說瀑布是“漂亮的”;柯勒律治讚許了前者的表述,而對後者嗤之以鼻。對此,蓋爾斯和提圖斯評論如下:“那個人說‘這是莊嚴的’時,他表麵上是在對瀑布進行評論……實際上……他並非是在評論瀑布,而是在對自己的感覺進行評論。他所說的其實是,我感受到了一種情感,它是和‘莊嚴的’一詞聯係在一起的,簡而言之,就是我有一種莊嚴的感覺。”在這裏,有許多深刻的問題被他們以一種頗為簡要概括的方式解決了。然而作者並沒有到此為止,他們繼續說:“這種混淆,在人們對語言的使用中一直存在,並且延續至今。我們似乎想描述某些事物的重要特征,但實際上我們隻是在說明我們自己的感覺。”[5]

在談論這個重要的小段落(還記得嗎,這段文字是為了高中教學而撰寫的)所引發的問題之前,我們必須先將蓋爾斯和提圖斯所陷入的純粹的混亂去除。即使根據他們自己的觀點(根據任何可以想象得到的觀點),那個人在瀑布麵前說“這是莊嚴的”時也絕不是在說“我有莊嚴的感覺”。即使我們承認,諸如“莊嚴”這樣的特質完全來自我們自身情感在物體上的投射,促使該投射發生的情感也是與被投射的特質相互關聯的,並且由此呈現出幾乎是對立的關係。使某人將一個客體稱為“莊嚴的”,並不是他本人有莊嚴的感覺,而是感覺到崇敬。如果“這是莊嚴的”需要被完全簡化成一句描述表達者感覺的陳述,那麼就應該轉譯成“我有卑微的感覺”。倘若我們堅持貫徹蓋爾斯和提圖斯的觀點,將會導致顯而易見的荒謬。人們將不得不認為“你是卑鄙的”意味著“我有卑鄙的感覺”,人們也將不得不認為,“你的感覺是卑鄙的”實際上就是“我的感覺是卑鄙的”。不過,我們無需在這個驢橋[6]問題上耽擱太久。假如我們一味地強調這兩位先生由於疏忽而導致的錯誤,對於當事人來說也頗欠公平。

在“綠皮書”中讀到那段文字的學生們會相信這樣兩個命題:首先,包含了某種價值判定的句子都是對表達者情感狀態的陳述;其次,所有類似的陳述都是無足輕重的。事實上,盡管花了不少筆墨,作者卻並沒有明確提出這兩個命題中的任意一個。他們所做的僅僅是把一個特定的價值判定(莊嚴)當做是描述表達者情感的語詞。接下來就由學生們自己把這種處理方式複製到所有其他的價值判定上,沒有什麼能阻止他們這樣做。這樣的舉一反三,也許並非出自作者的本意。他們可能從未對這個問題進行過嚴肅的思考,哪怕隻是五分鍾。我並不關心他們的意圖是什麼,我擔心的是,這本“綠皮書”將不可避免地對學生的思維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同樣地,那兩位作者也從未說過價值判斷是無足輕重的。他們是這樣說的,我們“像是在說一些非常重要的話”,但實際上我們“隻是在談論自己的感受”。沒有一個學生可以抗拒由“隻是”一詞帶來的暗示。我的意思當然不是說,學生們會有意識地推斷出這樣一個普遍的哲學理論:所有的價值都是主觀的、無足輕重的。蓋爾斯和提圖斯之所以有影響力正是仰賴於這樣一個事實:他們對付的是個孩子——一個認為自己正在“完成英語作業”的孩子。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倫理觀、宗教觀以及政治觀正無一例外地受到威脅。摻入到他思維裏的並非是一個理論,而是一個假設;十年後,他將會忘記這個假設是從哪裏來的。這假設會成為一種潛意識,使他支持爭論中的一方而不是另一方,而他甚至從未認識到那是一場爭論。我懷疑,連作者自己都不太清楚他們正在對孩子做些什麼,而孩子也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上已經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