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們去遵從本能就好像告訴我們去遵從“人”。人總是眾口紛紜。本能也是如此,總是相互交戰。如果我們堅持認為,保護種族的本能總是應當以忽略其他本能為代價而受到遵從,那麼這條優先法則又是從何得來的?聽從某種本能為了實現其自身目的所發出的聲音,然後做出對它有利的決定,這是一種頭腦簡單的行為。如果你仔細聆聽,每一種本能都會聲稱自己應該以犧牲其他本能為代價而獲得滿足。我們傾聽某一種本能的聲音而無視其他,這種行為本身就已經是未審先判。假如我們在審視本能的時候沒有考慮它們之間的相對地位,我們也永遠不可能通過審視獲知這一點。這種認識本身也絕非出自本能:裁判不可由被裁定的一方來充當;而倘若他是其中之一,那麼這種判決將毫無價值,至於將保護人類種族置於自我保護之上或是性欲之上,也是沒有依據的。
就算不訴諸比本能更高一級的其他事物,我們還是可以找到依據來賦予某個本能高於其他本能的地位,這一想法是根深蒂固的。我們抓住一些蒼白無力的詞彙不放手,並稱其為:“基礎的”“基本的”“原始的”“最深層的”本能,這樣做毫無用處。這些詞彙要麼是隱含了自上而下地對這種本能做的某種價值判斷,而這一價值判斷並非“源於”其本身,要麼就是僅僅表現了本能所引起的感受之強度、運作之頻率及其存在之廣泛。假如是前麵一種情況的話,想要以本能為基礎建立價值的嚐試就是整個被放棄了;假如是後一種情況,這些關於心理活動數量方麵的論述並不能帶來任何實踐性的結論。於是,之前那個進退兩難的困境又一次出現了:要麼這些前提已經隱含了一種祈使語氣,要麼這種結論就僅僅是一種陳述語氣的命題。[9]
最終是否有任何本能是關心後代利益、或者旨在保護人類種族的,這是一個值得探究的問題。我並沒有在自己身上找到這樣的本能,即使我,作為奧拉夫·斯塔普雷頓先生[14]的忠實讀者,是一個傾向於思考遙遠未來的人。我發現,更加不容易的是去相信在公交車裏坐在我對麵或排隊時站在我旁邊的大多數人都有一種不假思索的衝動,要為人類的種族或子孫後代做些事情。隻有通過特定方式受過教育的人,心裏麵才會有“後代”這個概念。如果對於某一事物,隻有內省的人才會產生看法,那我們很難將這種看法歸因於本能。我們本性中存在著的,是一種保護自己兒孫的衝動。隨著我們展望越來越遠的未來,這種本能會越發孱弱,最終喪失於“廣闊未來的沙漠”之中。而在這種本能指引下的父母,就算是做夢也不會想到要為了假想中的後代向正在房間裏蹬腿啼哭的嬰兒主張權益。我們中間那些接受了“道”的人也許會說他們應該去主張這種權益,然而那些將本能作為價值根源的人並不會接受這種做法。當我們脫離了母愛,開始為將來進行理性規劃的時候,我們就由本能轉向了抉擇與反思的領域;如果說本能是價值的根源,那麼比起對未來的規劃,同嬰兒用兒語進行交談、母親溺愛的擁抱、或是父親寵溺孩子的那些愚蠢的育兒軼事,才應該更加必要而且令人尊敬。如果我們要以本能作為一切行動的根基,那麼上述行為才是實體,對後代的關愛則是它的影子——育兒的快樂投射在未知未來所組成的屏幕之上,形成的碩大的、晃動著的影子。我並沒有說這種投影是一件壞事,但是我並不相信本能是價值判斷的根源。真正荒謬的是宣稱在本能中找到了關愛後代的理由,然後利用一切機會無視這種關愛所依靠的唯一本能——將嗷嗷待哺的孩子匆忙拖到托兒所和幼兒園,並聲稱是為了進步,為了照顧種族未來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