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能會希望,在已經不存有任何“理性”或“靈性”動力的頭腦所產生的衝動中,總有一些衝動是仁慈的。這種願望的產生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我本人非常懷疑,在剝除了“道”灌輸給我們的對仁慈衝動的偏好和鼓勵之後,在變得僅僅依賴其自身作為心理事件的自然強度和頻率之後,這些仁慈的衝動是否真能有多大影響。我非常懷疑,曆史上是否曾有任何一個置身傳統道德約束之外卻獲得了權力的人曾以仁慈的方式使用權力。我傾向於認為,決定者會仇視被決定者。雖然他們認為他們在我們這些對象身上製造的人工良知隻是一種幻象,他們仍會察覺到,這種人造的良知為我們創造了一種虛幻的生命意義,這使我們的生命優於他們毫無意義的生命。他們會忌妒我們,就像太監忌妒男人一樣。但我並不堅持事情必然會發展成這個樣子,因為這僅僅是個推測。但如下事實卻不僅是推測:連我們獲得這種“被塑造出的幸福感”的希望,也寄托於通常所稱的“隨機事件”上。在這種隨機事件中,仁慈的衝動總體上主導了我們的決定者。因為,在失去了“仁慈是好的”這一價值判斷之後——也就是,沒有回歸於“道”之中——決定者沒有任何根據來提倡和維護這種仁慈的衝動(而不是其他的衝動)。站在他們的立場上,根據邏輯,他們必然隻是不加選擇地服從衝動,而這衝動是隨機產生的。這裏,“隨機性”便意味著自然。決定者的動力將來自遺傳、消化、天氣和各種聯想。他們那種“看透”一切“理性”動力的極端理性主義使他們變成了一種行為完全非理性的生物。如果你不願意服從“道”,也不願意結束自己的生命,那麼屈服於衝動(長遠來講,也就是屈服於純粹的“自然”)是唯一可能的出路。
如此這般,我們將發現,恰恰在人類征服自然的時刻,整個人類將受製於某些人類個體,而這些人類個體受製於他們純粹“自然”的非理性衝動。不再受價值標準約束的自然統治著決定者,並通過他們統治人類。人類對自然的征服達到頂峰時卻變成了自然對人類的征服。我們取得的每個表麵上的勝利都一步步帶領我們走向這個結局。自然所有表麵上的失敗都隻是戰術撤退。我們以為我們正在擊退她,而實際上她正在誘敵深入。她舉起雙手,我們以為是舉手投降,但其實是在張開雙臂以便將我們永久束縛。在被徹底規劃和決定的世界中,“道”僅僅是規劃的產物。如果這種世界成為事實,自然將永遠擺脫人類這個在幾百萬年前背叛了她的難纏物種,也再不會被人類關於真理、憐憫、美和幸福的喋喋不休所困擾了。野蠻的征服者反被征服。[12]而且,如果優生學足夠有效的話,就不會再有下一次反叛了,所有人隻會臣服在決定者腳下,而決定者臣服於自然腳下,直到世界的盡頭。
如果換一種方式來表達我的觀點,對有些人來說可能會更清楚一些。“自然”是一個意義豐富的詞彙,考慮它的各項反義詞是理解它的最好方法。“自然”的反義詞項有:“人造”“文明”“人類”和“超自然”。“人造”並不是我們現在所關心的義項。但如果我們參照其餘的幾個反義詞項,我想就能大概知道,人們在使用“自然”一詞時指的是什麼、又將什麼與她對立。“自然”這個概念似乎是時間和空間維度上的,不同於那些不完全屬於這兩個維度,或完全不屬於這兩個維度的概念。看起來,“自然”是一個數量化的世界,而不是質性化的,是物質的而不是意識的,是受束縛的而不是完全或部分自治的,是無所謂價值的,而不是擁有價值觀念並感知其存在的,是基於動力因(或者,根據一些當代理論體係,根本無所謂因果關係)的,而不是基於目的因的。[13]我認為,當我們以分析的方式去理解一個事物,並依一己之便支配、控製、利用它時,便是中止對其進行價值判斷、忽視它的目的因(如果存在的話),以及對它進行量化處理——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把它降低到了“自然”的層次。我們對這一事物作出的總體反應中本來會包含某些要素,對於這些要素的壓製有時是非常明顯,甚至是令人痛苦的。在解剖室裏,在我們能夠解剖一個死人或是活體動物之前,總有些東西需要被克服。我們想要把這些東西強行歸入純粹的“自然”範疇,而它們總會抵抗這種意識活動。同樣,在另一些情況中,我們也需要為自己擁有的分析性知識和操縱能力付出一點類似的代價,即使我們已經不再認為這種代價值得重視了。我們將樹木雕切成屋梁時,並不將其視作樹妖[14]或美麗的物體。第一個這樣做的人可能曾痛切地感受到這種代價,而維吉爾[15]和斯賓塞[16]詩作中流血的樹木也許正是對這種原始褻瀆感的遙遠回響。隨著天文學的發展,星辰喪失了它們的神聖地位。在化學農業中,垂死的神祇[17]失去了立足之地。無疑,對很多人來說,這僅僅是一個逐漸發現的過程:我們逐漸發現真實的世界與我們所期望的不同,發現舊日那些對伽利略和“偷屍賊”[18]的反對聲音僅僅來自於反啟蒙主義。但這不是故事的全部。有一種觀點認為,剝除了質性特征並被徹底簡化為數量概念的事物是完全符合客觀現實的。對這種觀點全盤接受並最為確信的,並不是最偉大的當代科學家們。幾乎沒有科學家或科學界以外的其他科學擁護者會這麼想。這些偉大的頭腦知道得非常清楚,事物在這樣被對待時隻是一個人造的抽象物,它的一部分現實屬性已經喪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