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世紀40年代末開始,賈科梅蒂回歸具象,研究人物。他創作出了一批細長而表情苦惱的人物雕像,就是這樣的一些人像,受到了普遍的歡迎。這些人物形象,始終不變地保持著一種如同瘦長的火柴棍式的形狀,它們成了現代人孤獨感的完美寫照。賈科梅蒂曾經對人體進行了長達十年之久的形式探索,他不取那種對於人體逼真如實的雕塑方法,他隻想在這些雕塑中表現出現代人的一種精神和心態,他要在人像中建立一種新的視覺距離,將他們處理得又遠又冷漠。他刪繁就簡,放棄了人的形體的細節,有意將人物塑造得纖細又瘦長,使他們在觀賞者的眼睛中顯得又小又遠,從而造成一種隔膜感和疏離感。最初,他的人像作品不僅又細又長,而且還是又細又小,它們隻有火柴盒那樣大,甚至隻要被雕刻刀一碰就碎了,直到後來這些人像才漸漸地變大了起來,但還是又細又長。它們的表麵斑斑駁駁,肌理如同樹皮一般粗糙,它們顯得極其脆弱,與其說是一尊雕像,還不如說是一具影子。在多年裏,他始終隻請他的弟弟狄戈來作他的模特兒,他認為這樣就夠了,就足以表現他心中的意念了。他根本不屑刻畫人物外形的差異,也不著意於人物個性的顯現,他隻需要把這些人物升華為一種符號,這種符號是他心理的代言者。他有幾十件作品都是千人一麵,都是相同的瘦長伶仃,人物的麵貌都不清,甚至人物的動作都不大,但大都具有一種冷漠傲然之氣,都表達出一種相同的孤寂感。
《行走的人》是賈科梅蒂的一件最典型的代表作品,這尊作品表現的是誰?似乎已經並不重要,他隻是一個形象,一個現代人的抽象表征。他的軀體被極端地拉長,瘦削得猶如一具骷髏,他聳起雙肩,正在悄寂孤獨地無聲行走著,他的形體表麵粗糙不平,滿布著凹凸的起伏,仿佛象征著他曾經經曆過的磨難和滄桑。他形容憔悴,與其說是一個人,還不如說是一個失魂落魄的幽靈。他的存在,造成了一種神秘感和孤獨感,他與他所存在的環境似乎已經沒有任何的聯係,相反卻體驗出環境對於他的存在是一種壓抑,這一切,都製造出了一種離奇而怪誕的夢境式的氣氛。
賈科梅蒂的作品看似前衛,但實則上卻是暗蘊著一種古典的精神。由於他與生俱有的那種對原始藝術滄桑感的依戀,那種“前不見古人”的嗟歎,從而使他的作品直追古人。他有一件青銅製作的
《戰車》雕塑,全是如同火柴棍般的結構,人物也是直立於車上。這種造型看似簡單,但卻可以從古埃及和古羅馬的壁畫中找到原型,那些法老和將軍們就是威風凜凜地駕著這種戰車征戰四方的,但到了他的手下,卻使它不僅具有了懷古的幽思,也具有了一種現代式的簡潔。賈科梅蒂成功地把數千年的時間作了有機的濃縮和拚接,卻又不露痕跡,他使這件藝術品既有具象又有了抽象。其實,隻要回溯初始,人類幼稚期的美術作品都是由簡單的線條結構成的。世界上幾乎所有岩畫上的人形都是幾根線條的組合,兒童在畫人時也都是用簡單的線條,這是他們對於世界最初的認識,也是最簡化的表現。賈科梅蒂從這些原始藝術中得到啟示,但並沒有簡單地把它們等同於原始畫或兒童畫,而是從中抽取了原始的元素,並注進藝術的表現力和現代的觀念,使它們出現在20世紀的藝壇上,成為一種現代精神的符號。賈科梅蒂是最後一位具象的大師,也是雕塑界中絕無僅有的以“減縮”而成功的大師,他的作品即使被放在幾百件雕塑之中,也能被一眼認出,這就是他的與眾不同。
羅丹在談到雕塑時曾經說過一句名言:“什麼是雕塑?你隻要拿起斧子來,把多餘的砍掉就行了!”賈科梅蒂在創作時當然不可能不知道這句名言,但他在砍削方麵走得太遠,以致把人物刪繁就簡得僅剩下了一具骨架,但充盈在這具骷髏似的人體內的,卻是現代人的那種被“異化”之後的孤寂。這種孤寂感,在荒誕派戲劇裏有過,在現代派的小說裏有過,在亨利·摩爾的雕塑裏也有過,它們恰恰正是現代人精神極度空虛失落、充滿了孤獨悲傷的一種抽象反映,如同西方哲學家薩特所說,是一種“絕對的自由與存在的恐懼”。你與其把他的作品看成是一尊雕塑,毋寧把它看成是一種精神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