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畫家到作家(1 / 3)

兒時有夢萬萬千,卻是從來也沒有敢想到做畫家、做作家。

在我們年輕的那個年代裏,是不可能有自己的誌願的,“服從組織分配”和“祖國的需要就是誌願”的口號壓倒了一切。而對於我來說,理想更是虛妄,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僭越的非分之想。

倒是有過幾個與藝術有關的機緣:四歲時,我是個全市知名的小童星,經常上台演話劇。五年級時,我創作了自己有生以來的第一件文藝作品——相聲。六年級時,全國“大躍進”,老師分配我一段圍牆,我畫了自己有生以來的第一幅大壁畫《南瓜樓房》。高中時,我是學校黑板報的主要撰稿人,還是校樂隊的成員。但這一切與理想搭邊的潛在天賦的發展,都隨著家庭成分的問題而被扼製。

我的文學創作開始於1978年。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誤上了文學這條船,從此就一往而無返。

盡管這個開始並不算晚,但對我來說,這條文學之路卻是已經遲了多年。長期以來阻擋我進入文學之門的,不是才華的欠缺,而是家庭成分。因為我父親被錯劃為“右派”,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所以多年來我不得不低首下心,強行壓抑住內心對文學創作的欲望,在那個大字報、大批判橫飛的年代裏,是不敢發表一個字的作品的,生怕被人揪往尾巴。幸好我還會作畫,在“文革”中這一特長得到了盡情的發揮,當時,我的作品已經參加過多次省級美

展,已經是省美協最早的會員之一了,還是市美協的副主席、江蘇省版畫家協會的副會長。

文學少年畫家夢,文學永遠是一個青年的夢,這個夢雖然來得遲了點,但卻是相當離奇,也相當的誇張,因為那是一個異想天開之夢。

1978年,隨著父親的冤假錯案得以平反,眼看著無數的作品在複蘇了的刊物上發表,我的文學之夢也跟著開啟,我寫了一篇名為《震驚世界的喜馬拉雅——橫斷龍》的科學幻想小說。是寫幾位古生物學家,在西藏與雲南交界處的一個魔鬼湖發現了活著的恐龍的故事。在當時的中國文壇上,科幻小說還是稀罕之物。

小說寫好了,我冒昧投寄到上海人民出版社去,沒想到立即被《科學畫報》選中,兩期連載。這篇一萬多字的科幻小說竟然在國內引起了極大的反響,紛紛傳說在西藏發現了活著的恐龍,不斷有人打電話到編輯部去詢問真假,致電給小說的主人公表示祝賀!甚至中國科學院古生物研究所也為此開了會,《中國青年報》也為此開了一個專欄,專門請古生物學家來解答中國究竟會不會有還活著的恐龍?恐龍的真假問題鬧得全國沸沸揚揚,撲朔迷離。

小說一出名,其他的事也接踵而來湊熱鬧:很多刊物前來約稿不說,筆會和會議也不斷。好幾家出版社把它改編成了連環畫,各種書籍版本都收了它。電影製片廠也來了,邀我把這個小說改成電影劇本,請我到長影的小白樓裏去住了一星期。但因為書中道具恐龍的造價太高,當時電腦還未發明,技術上無法做到惟妙惟肖,如果當時能夠拍攝成功的話,也許現在登上奧斯卡領獎台的就不會是拍了《侏羅紀公園》的斯皮爾伯格了。出版社將這部科幻小說出了單行本,隨後在省裏獲了獎。之後又給我出了一本科幻小說集。我第二年就加入了省作家協會,成為作協和美協的雙重會員,從一位畫家轉變成了作家,我也從此踏進了文學之門。迄今,這部小說已經成了中國科幻小說的經典之作,三十年來已被選進了十八種不同的選本。

在成功欣喜的同時,麻煩也接踵而至。這篇看似僅供人娛樂的小說,卻在社會上引起了一場科幻小說究竟是姓“科”還是姓

“文”的爭論。正好那時的政治背景是“清汙”,於是有人便指責科幻小說是對科學的一種汙染,甚至上升到是“偽科學”的高度,於是科幻小說家便紛紛自危了,他們都認為科幻小說姓“文”,都把求助的目光轉向作協。

但是,作協的態度也不明朗,因為文學界一直視科幻小說為“小兒科”,隻是把它作為兒童文學裏的一個分支,並不視為主流文學,對它的創作規律不甚了了,也把科幻小說作家與科普作家歸為一類,認為它是科普,隻有極少數的科幻作家能夠加入作協。在這樣前後兩難的情況下,中國的科幻一時基本絕跡,直到90年代末才複興。

盡管我因科幻小說而獲譽,但在出版了兩本科幻小說集之後,也對科幻小說這一形式產生了懷疑和厭倦,我對科幻中那種無中生有、異想天開的場景已生厭情,對我來說,必須有自己熟悉的生活基地,科學對我來說是陌生而蒼白的,我必須另尋生活基地,所以便在80年代決心退出科幻小說領域,改攻純文學。

我是畫家,對我來說,美術就是取之不竭的生活之源,這裏麵也有著人所不道的喜怒哀樂,也有著陰陽性格,也有著大起大落,80年代之後,我便把目光轉向了美術題材,並終生以它為業。因為我諳熟此道,我會寫得比別人深入,也會比別人寫得內行而精彩。

長期以來,一直有一個相當熟悉而高大的身影活動在我的心底,那就是著名的畫家石魯。

石魯是中國畫壇中最具個性的畫家,也是最具爭議性的畫家,他的畫作被作為“野怪亂黑”的典型而橫遭批判,在“文革”中被江青“欽點”而判死緩,他被逼致瘋,憤而出走,以後在病中以具有文人畫反抗鋒芒的書畫作品而傲立於世。他是中國新時代畫家最特立獨行的人物,最早把前人所不屑的荒蕪的黃土高原納入視野畫題,是西北“長安畫派”開宗立派的人物。他的畫風狂放粗野,不入窠臼,被稱為是“中國的梵·高”,被評為20世紀中國畫的十三位大師級人物之一。就是這樣一位偉大的人物,我曾在“文革”中與他有過十年的交往,曾相隨在他的身邊很久,當時就立下了要把他寫出來的願望。決定寫一部長篇小說。

固然一個畫家的個人故事也可能成為一個長篇,但要作為一部優秀的長篇小說,就要使書中創造的人物具有典型意義,要成為一個時代的象征,那就需要將故事拓展成為一個社會的縮影。而石魯的個人經曆恰恰正具有傳奇性,他所代表的正是一代畫家在那個特定的時代裏的普遍遭遇。他背棄封建家庭,隻身從四川步行到延安,投身革命之後總因為堅持強烈的個性並體現在他的畫作裏,使他在創作道路上不時被批判,但他的堅定信念未變。即使在“文革”中兩世為人,被逼致瘋,但仍以手中的畫筆作刀戟,投向迫害他的“四人幫”。在他的身上我們不僅看到了一個革命文藝工作者的堅貞,也看到了延續千年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身上的那股桀驁之氣,我要寫出的不僅僅是石魯個人,而是整整一代知識分子的丹青譜。在以往的小說中,都是工農兵和勞動人民占主體,現在我讓一位剝削階級出身的知識分子作了主人公,而讓他不平地死去,這是要冒著一股勇氣的。以我對石魯的了解、以我對美術界的熟悉都還不夠,還需要有廣闊的社會背景作資料,需要有更加深刻的思考,才能使我的小說成立。於是,我將花了八年的時間搜集來的資料細細研讀,又研究了中國革命史、中國繪畫史和盡可能找到的“文革”史,然後在90年代初的一個夏天,背上行囊,鑽進了川陝的大山之中,收集到了大量的素材。我把這部長篇小說命名為《白發狂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