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一直被喬月的陰影罩著。無論他走到哪裏,喬月都像一隻老鷹,在他頭頂撐開巨大的羽翼。似乎離開喬月,老莫就會陷進沼澤中,就會被毒花花的日頭曬暴皮膚。事實證明,老莫遭遇的憋屈事,全是喬月擺平的。
老莫和喬月的結合是一個奇跡。
老莫和喬月是鄰居,農村人院牆低,站在自家院子裏,可以清楚地看見左鄰左舍的活動。老莫常看見喬月在院裏跳方、踢鍵,看見她蹲在牆角撒尿的情形。喬月很少和老莫說話,她沒有把髒兮兮的老莫放在眼裏。老莫喜歡看她矯健的身影,喜歡聽她格格的笑聲,那時他心裏總會湧起莫名的激動,當然他沒機會也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她。老莫知道自身的條件,在喬月麵前總有一種自卑感。
喬月十八歲那年,得了一種奇怪的皮膚病。先是臉上長出水痘,水痘慢慢連成一片,變成堅硬的火瘡,如凸凹不平的土地。之後,她的耳根、頸部長出魚鱗狀的東西,褪了一層又一層。喬月的身影消逝了,笑聲聽不見了,她隻出入兩個地方,一個是家,一個是醫院。跑遍了大小醫院,用盡了民間土方,喬月的病一直沒見好。家人失去了耐心,喬月的妹妹出嫁了,弟弟娶了媳婦,喬月依然待閣在家。沒人敢把一個慘不忍睹的女人娶進家門。
老莫就是那個時候提出娶喬月的。老莫的決定讓所有的人大吃一驚。以老莫的條件,俊俏的娶不上,娶一個平庸的絕對沒問題。就是娶一個帶殘疾的也比喬月強。誰都認為老莫的腦袋有問題,隻有老莫清楚是怎麼回事,那是少年的一個夢想。
婚禮迅速而簡單,能把喬月打發出去,喬月的家人長舒了一口氣。
新婚之夜是耐人尋味的。盡管老莫有所準備,可喬月把整個臉盤露出來時,老莫還是覺得目光被狠狠地咬了一下。喬月的臉醜陋得近乎恐怖。老莫的神色沒逃過喬月的眼睛,喬月扭過臉說,如果老莫後悔,現在還來得及。老莫說不。喬月問老莫為什麼娶她。老莫的記憶被勾了出來,他聽見歡樂的氣泡從腦海深處吐出來。隨著老莫緩緩的講述,喬月哭了。她跪下去,抱住老莫的雙腿,發了一個誓願,我要侍候你一輩子。老莫拉她起來,喬月讓他把燈關掉。老莫明白她的意思,但老莫沒有答應。他必須麵對這個現實,平和地看著她的臉。喬月一件一件將衣服剝去。老莫覺得自己的目光抖了起來,劈劈啪啪發出奇怪的響聲。喬月長相可怕,身體卻豐滿迷人,她的皮膚白得能照出人影來。老莫第一次直麵女人的裸體,他的呼吸都硬了。
老莫體會到了女人——不,應該是喬月——的妙處。他在她的身體裏奔跑,在她的身體裏遨遊。一個人在這方麵不足,在另一方麵必有超常的發揮。喬月就是。在那種事上,她有著驚人的天賦。她似乎想通過這種努力,使老莫得到補償。
幾年後,喬月的耳根、頸部魚鱗狀的東西開始消退。之後,她臉上的疙瘩狀瘡開始結痂,慢慢掉下去。當有一天,臉色光潔紅潤的喬月出現在村人麵前,差點兒把人們的眼球炸飛。怎麼可能是喬月呢?可不是喬月又是誰?人們嫉妒地罵著髒話,狗日的老莫,竟然把喬月養成了名星。老莫和喬月的事有好幾個版本的傳說,其中一個是這樣的:老莫有秘方,知道自己能治好喬月,所以才敢把喬月娶進門,別看老莫貌不驚人,城府深著呢。這自是作踐老莫。那時,他們的兒子已經五歲了。
老莫沒有覺出危險的氣息,因為喬月還像過去一樣待他。可不久,老莫的夢想便被擊碎了。
起因是澆地。地是各家的,澆水卻由村裏統一調撥。明明輪到了老莫,可硬是換成了別人。老莫問劉萬年,劉萬年隻甩給他一句話,你不能把甚便宜都占了。如果劉萬年說出個理由,讓老莫麵子上過得去,老莫也就認了。不公的事多得很,老莫早就學會了忍耐。可劉萬年如此放肆,那是不把老莫當人看。老莫說劉萬年不講理,劉萬年冷笑道,你吃了幾碗幹飯,也配和我說這話。爭執自然以老莫的退讓告終。老莫揣著一肚子氣回到家裏,喬月問清了原由,罵,劉萬年真不是個東西,我去找他。老莫不讓她去,喬月說,這種人,決不能讓他,讓他一次,以後就沒活路了。
老莫的地終於燒了。這是老莫第一次領教喬月的厲害。老莫沒往別處想,他問喬月,喬月淡淡地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他能怎麼著?
老莫還是聽到了喬月和劉萬年的事。老莫難以相信,喬月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可人們的眼神和劉萬年態度的徹底轉變使老莫沒法不猜測。老莫被惡夢纏繞,他開始跟蹤喬月。終於有一次,老莫在蓧麥地裏逮住了喬月和劉萬年。老莫想罵一句什麼,卻怎麼也吐不出來。老莫跌跌撞撞跑回家,悶著被子大哭了一場。老莫的表現窩囊透了。他不是一個血性漢子,他沒有提著刀子和劉萬年算帳,沒有殘暴地抽打喬月。委屈淌滿了屋子。喬月在老莫進門之後就追回來了,她瞧著被子裏起伏的老莫,默默歎了口氣。等老莫停止了抽泣,喬月撩開被子抱住老莫。喬月罵自己,道歉,發誓。喬月說她這樣做是怕老莫受欺侮,如果老莫覺得受了傷害,她絕不再和劉萬年來往。如果她再有不軌行為,那就讓老天罰她,讓她的臉重新就得醜陋。老莫相信了她。可誓言算什麼?喬月沒有管住自己,有那麼一段時間,老莫和喬月反複著枯燥的遊戲:發誓,出爾反爾;再發誓,出爾反爾。老莫幾乎失望了。如果喬月和老莫的關係不好也倒說得過去,可喬月對老莫很好,房事上老莫什麼時候要什麼時候有,而且她特別地賣力。老莫不知怎麼好了。如喬月所言,老莫確實得到了好處。提留可以晚交或不交,義務工可以不出,農藥、化肥、救災款總能如時領到手。沒人敢欺侮老莫,一個青皮因為羞辱了老莫一句,便丟掉了到手的救濟糧。可老莫反感這種“待遇”,這分明是一種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