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2 / 2)

紫芳這下徹底沒話了。小謝不說她都忘了,是有過這麼一回事,事後也沒有證實。因為紫芳和小謝都沒有去問舅舅。可小謝這個時候把它搬出來不是害她嗎?還有,難道她真說錯了?她原來百分之百相信自己,現在卻沒有那麼相信了,看著薑院長短發下柔和的下巴,鏡片後兩隻炯然有神的眼睛。薑院長六四年來鬆廓的,來了就沒再回去,當年作為典型在醫療係統表揚過,她長得像電影裏的江姐,做起事來風風火火也像,此時既嚴肅又和靄地盯著她,說,有錯誤就要勇敢地承認嘛。紫芳求助地去看蕭院長,蕭院長根本就沒看她的意思,玩著手裏的鋼筆,時而打開筆帽在紙上寫幾個字。紫芳在那短暫的寂靜裏又一次領略到人生的殘酷:這醫院是這女人當道的,誰都聽這女人的,隻有她不知道。紫芳最後說,我覺得我沒說錯。

這一次紫芳回到宿舍沒說院裏給她們開會的事。在床上躺了會,睡不著,起來想去山坡走會,下雨了,隻得回來。宿舍和病房中間有一個隔院,院裏有座紅梅亭,供住院的病人溜達談天。她在涼亭裏坐了會,看著銀亮的雨絲帶著涼意從空中劃下來,心裏不那麼煩燥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以不變應萬變,是她處理人生的哲學。她決定這一次也還是這樣,靜觀事變。

紅梅亭那頭是老住院部,一幢兩層的紅磚房,紫芳看著看著忽兒想起老住院部一樓是兒科病房,院裏的托兒所也在那兒,不假思索走了過去。

托兒所的祝阿姨手裏抱了個孩子正原地踏步地哄他睡覺,看見她,壓低聲音說,你看五床那個吧?在那邊。

屋子裏很靜,孩子都在睡午覺,不想睡的不敢不睡,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紫芳觸著那眼睛裏的天真,不由笑了。她會跟小孩敷衍,把別人給她的糖留給小孩吃,真要她帶孩子又覺得煩了,吳家的幾個小孩一跑她頭就疼。她穿過一排小床,走到窗下的一張小床邊,——不由驚呼了一下,這孩子實在太漂亮了,紫芳打量著他圓滾滾的小腦袋,端正的小鼻子,摸了摸他的臉,他動了動,側到另一邊又睡了。

他可能吃了,一天要喂八趟,夜裏就要吃三趟,祝阿姨邀功似的說,也許沒這意思,是她多心了。這孩子的漂亮和命運讓紫芳愁悶。實在不行,我來養他,她暗忖著。但是五床呢?那個小林老師,她怎麼樣了?

紫芳回到病房,吞了兩粒阿司匹林,舒服了一些。又喝了些水,手插在白大褂的大口袋裏,恍惚朦朧地走在病房走廊上。

搶救室隻有小周在,小周是本地人,紫芳問小周,醒過嗎?小周說,沒有。紫芳又問,這幾天都有誰來看過?他丈夫來了嗎?小周搖頭說,沒來,來過幾個同事,還有她班上的學生,人太多了,沒讓她們進來,就在外麵看了看。

紫芳不語。

小周按了按紫芳的手背,你也別難過了,誰都想不到的事。

紫芳仍不語。小周說,正好,我去下宿舍,就來。

小周走了。紫芳遲疑了好一陣,要鼓起十二分勁一樣走近床邊,看著床上凝然不動的臉。那張臉並沒有想象的那麼可怖,可是,很多年以後,鬆廓鎮,鬆廓縣人民醫院在紫芳心裏還是簡化成一間擺著氧氣和器械的搶救室,一個半張著嘴半睜著眼躺著等死的女人,四周是濃鬱的黑暗和熱。

從那一針打下去起,她也沒換過衣服,孤寂地,無援地,仰麵躺著,白底小碎花的衣領托著白皙柔軟的脖頸。紫芳盯著衣領上弄皺的地方刺心地疼了起來:她就要死了,就要死了,再也看不到孩子長大了。

見過父母的死,在醫院裏見多了死啊活啊,紫芳還當自己的心早已磨平了,不會為任何事難過了,她眼裏閃出淚花,手伸過去,把衣領皺起的地方拉平了。她還有一種心情,在這個將死的人麵前感到委屈,她並不願意這樣,真的不願意,就算不全是她的錯,就算小孫和小謝也有錯,她日後也會悔恨不安。

難道——紫芳一個激靈,難道非要把她和小孫小謝串在一起下到地獄裏她心裏才能平?就像小時候母親切餅,一定要三個人平分才算公平?

小周來了,拂著頭發上的水說,雨下得真大,天要涼了。紫芳想笑得自如一點,然而笑容堆在臉上,自己也覺得慘淡,回到宿舍,迷迷糊糊想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