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1 / 2)

這樁醫療事故的說法不知不覺地統一了下來:鞠醫生叫紫芳拿一支卡苯可那,紫芳聽成了卡苯非那。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消息就像長了翅膀,在鬆廓傳了個遍。紫芳也成了公眾人物。她連去鎮上也不敢隨便去了。不是在病房上班,就是回宿舍呆著。

一日下午,雨停了,天還是陰沉沉的,一輛汽車把一個男人送進來。大家圍攏了往窗外看,紫芳也探了探頭,看見一個瘦削的男人下了車,朝四周望了望,沿著中央的小道往病房來了。

紫芳登時喘不過氣來,手腳也上了鐵鐐似的抬不起來。果然,沒過一會鞠醫生來叫她了。紫芳跟著鞠醫生,身體虛飄飄的,隻有頭是重的,也不知道裏麵黑壓壓的都是誰,全都背朝著她,隻有床前站著的那個人麵朝著她,穿一身土黃的工作服,大概有一陣沒刮過臉了,一臉拉碴胡子,臉上架著一幅黑邊眼鏡。

薑院長看看她,說,這就是都紫芳。

紫芳垂著手,惶恐地看著他。哦,他說,點了點頭,背朝著他們坐到床前的凳子上,再不開口了。

在場的人麵麵相覷了一會,薑院長懇切地對著他佝著的背脊說,有什麼要求請盡管找我們,隻要有一線希望,我們會不惜一切代價努力的。這句話此後無數次的會議上,蕭院長、薑院長、鞠醫生嘴巴裏,還有各種文件、內部資料上出現。作為回答,羅工程師回頭微微地笑了一笑。那個微笑紫芳很震驚。難道一個人老婆出了這麼大的事故還笑得出來?

羅工程師每天給小林老師擦身,換衣服,彎著腰,站在水鬥旁邊洗衣服。沒事了就安靜地守著病床跟前,握著小林老師的手,看著她。至於那個男嬰,他的兒子,他看了一眼之後就不聞不問了。也沒找過紫芳。

紫芳覺得他很像小謝,也是那種不把通常的事通常的人放在眼裏的姿態,隻是小謝是仰看著天的,羅工程師是俯看著地的。這裏麵的不同紫芳想不明白。她像祥林嫂說阿毛被狼吃掉了那樣說了很多遍那天夜裏的事之後,突然緘口不說了。她給吳懋林寫了好幾封信,說自己肯定會受處分,如果那樣,她不想連累他,他不打算跟她結婚了,她也沒有意見,她會真心實意地為他過得幸福而高興,寫到這句,她的眼睛不由紅了,好像非要親眼目睹那一句話,才覺察出他的重量。奇怪的是,她雖為自己不平,信裏又情不自禁地為小孫和小謝開脫,好像怕吳懋林看了信會跑到鬆廓揪著小孫和小謝責問她們為什麼不認錯。做了錯事就要認錯,難道不是最普通的道理嗎?

三天之後的黃昏,小林老師還是走了。她沒有蘇醒過,也沒有遺言交代。羅工程師給她擦的身,穿得裏外一新,抱去太平間。幾個護士忙著撤床單,搬去不需要了的儀器。

一番忙亂之後,搶救室恢複了寧靜。大塊的暮色從窗外洇進來,籠罩著白慘慘的床,鐵灰色的床架,鋪著青色小方磚的地麵。這裏是病房最豪華的房間,就像牢裏的死刑號,多是從這裏直接去天堂了,很少有人從這裏轉回普通病房重新獲得做人的資格。

紫芳悄悄地走了出去,翻過山坡,一直走到山穀深處。剛來那會她來過這裏,聽說有墓地,還有狼,嚇得不敢來了。現在她更想一個人靜靜地閉著眼睛聞一會暮色的氣味。鬆廓多鬆樹,鬆木的香味從遠處的鬆林中飄過來。她隻管靜靜地閉著眼睛聞著,不知過了多久,背後窸窸窣窣一陣響動,一個人走近她。不管是誰,紫芳都希望他快走,她需要一個空無所有的場所來承受內心的折磨。一雙黑的小圓頭皮鞋停在她腳邊不動了,是小謝。那件事後,她還沒有跟小謝單獨在一起過,也沒有說過話。好幾次紫芳在夢裏夢見她,揪著她的衣服問她為什麼要陷害她,小謝在夢裏沒有聲音地哭著,眼淚一大顆一大顆落下來。從這種夢裏醒了紫芳很詫異,她從來沒有看見小謝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