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1 / 3)

我這樣的母親,她怎麼可能是冬瓜娘嘴裏那種女人?一個女人,她若知道身體可以掙錢,她怎麼肯這樣千辛萬苦地活著?一個女人,她若是有了野心,怎麼能這樣牛一樣地肩負著這個家裏所有的重擔?我那如花似玉的母親,我多麼希望那時候她有些野心,那麼,現在想起來,我會欣慰,為她也為我自己。我現在想到的這些,那時候我想不到。我要是想到,我不會在這裏寫這些。我一向是個自私的人,現在也是。我也許並不是在讚美我的母親,我隻是想告訴自己我不是我表現的那麼自私,我的字裏行間不是仍舊擠滿了辯解和理由嗎?

如果我的反省仍舊掩蓋不了我的惡毒,那麼,我就是惡毒的。

冬瓜嘴裏的流言一直沒有從我的心中抹去。

有一天,躺在床上的父親突然問我:“妮兒,這麼好的事情是誰介紹給你娘的?”

我知道我父親說的是糊紙盒這件事情,這些天我父親突然間變得脾氣很不好,常常對母親的伺候橫挑鼻子豎挑眼。

什麼時候了,還不煮飯?你個老娘們連個夜壺都洗不幹淨?想臊死我。有一天我在小屋裏聽到父親很大聲地說,又被哪個野漢子勾魂了?

我對我父親說,是她自己去紙盒廠爭取的吧。

我父親說,屁。她又不是廠裏的工人,人家無緣無故給她這個好處。一個紙盒五分錢,誰不想做?兩個月做一萬個五百塊錢呢,能抵得上一年養兩三頭豬了。這麼好的事情,人家會主動給她?

我說,爹,那不正好貼補貼補。我不在家養豬媽又沒空養豬。

養幾頭豬能花多少工夫?你媽不想養豬是因為姓肖的狗日的死了。

於是,一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我母親並不是因為我弟弟太頑皮而沒空再照顧豬。而是六月裏,我們家那三頭豬,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夜裏因為屋頂塌陷漏雨而全部被雷劈死。對我母親來說,這簡直是禍從天降、雪上加霜。她哭得呼天喊地,我父親在床上唉聲歎氣。後來,肖經理來了,肖經理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和村長一起來的,村長說村裏會盡快想辦法修繕豬圈。但我的母親等不及他們討論,對她來說,沒有豬她心裏一點底都沒有,她不知道她會啥時候再也拿不出給丈夫買藥的錢。她私底下請肖經理幫忙加緊這件事情,肖經理理所當然地要幫我媽的忙。那天下著毛毛細雨,肖經理開著供銷社的貨車去縣城了。他跟供銷社說是去縣城進點勞保用品,所以誰也不知道他的真正目的是想幫我母親去城東磚瓦廠拉點磚瓦回來。當然,我母親是知道的。而肖經理的車禍是在去縣城的途中發生的,那時候車還是空的,在一個下坡的橋下為了避讓迎麵而來的摩托迅速打方向盤的時候,車輪打滑,沒控製住掉河裏去了。本來隻有我母親知道他為什麼去城裏。但是因為我父親在我母親麵前不斷地幸災樂禍肖經理的死,我母親為了阻止他才告訴他這件事情。我父親說,姓肖的狗日的沒安好心,活該被車撞死。你說你娘她不養豬是為了什麼?姓肖的狗日的死了,你娘連豬都不養了,我說了多少次了,她死活不肯養。她跟我說什麼,她說她再養豬就被雷劈死。

我對我父親說,可是肖經理死了。

我父親說,是,肖經理是死了。可你娘成天在外麵我也攆不上她,她要有個三心二意的,我也不知道。你看,你自己看看,沒有人幫她,這麼好的事情怎麼輪到她?

我說,爹,我娘老了。

我父親說,你小,你不懂,這種事情跟老少沒多少關係。妮兒,你幫爹一個忙好不好?

我不知道為什麼鬼使神差地答應了他,其實我不喜歡他。我現在想起來,我似乎從來沒有喜歡過我的父親。但是,我居然答應他,幫他監視我的母親。如果說從前是被利用的,是無意識的,那麼,這次,我肯定是理智的,是自願的。因為,我腦海裏總是響著驚慌失措的冬瓜那些語無倫次的話。我是不是想要找出讓自己安心的證據?

首先,我一連兩天悄悄地跟蹤我母親去鎮上賣菜,那時候天還沒亮,我幽靈一樣跟著肩挑兩大蘿擔蔬菜的母親,我是跟著她的腳步聲走的。我母親有時候會停下來,也許是休息,也許是覺察到了我的動靜。她當然不會想到是我,但是她顯然有些疑惑。快到鎮上的大橋的時候,我便停下了腳步,那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交易市場就在橋下,我能遠遠地看到母親的行動。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到那裏黑壓壓的人和車,也能聽到嘈雜聲,我母親就是常年在這裏開始她每天的工作。她先把擔子放在路邊,占了一個攤位,接著便會有人走向她,他們可能在商討價格,後來那個人走了,顯然沒能成交。先後有四個人在我母親的攤位前來了又走了。第五個人來的時候,我看到我母親站起來了。她似乎認識那個人?果然,他們成交了。那人把我母親的菜全部倒進他的三輪車裏,走了。他們也就是僅僅認識吧?我母親開始收拾空了的蘿擔,準備回家了。

第二天,還是那個人買了我母親的菜,所不同的是,那個男人後來又回頭了。他回頭跟我母親說了幾句話,我母親便挑著擔子跟著他走到了橋邊上一個小磚屋的旁邊。我看到我母親把擔子放在門口,跟著他走進了屋裏。我的心就在這時候狂跳起來,我不知道是不是要跑過去看看他們在幹什麼。就在我咬牙切齒地用冬瓜的話罵我母親的時候,我母親從小屋裏出來了,手裏多了一袋東西。她隻不過進去三分鍾左右。她把那袋東西放進籮筐,又跟那個男人說了幾句話,向家的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