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多了一層毛茸茸的暖意,抵觸著皮膚褶皺。春天的這份暖,不張揚,也不示弱,像久久噴發的溫泉退去後積澱下的那層鐵鏽色的土壤,像隔夜的茶水凝聚集結的絳紅茶垢,都夾帶著水滴石穿細水長流的耐性。
春天就是這樣一個緩慢的、容易讓人無法自拔的季節。一如記憶,凜冽的回憶帶來的痛苦絕望或者喜悅愉快都是虛空的,然正因著這份虛無縹緲,人容易自個兒把自己撂倒了。已逝的樂與憂都被放大擴展得毫發畢現,顧影自憐。水中月鏡中花,獨孤求敗活在孤獨的世界,廝殺自己。
林青霞一遍一遍地重申自己的身份,時而“慕容嫣”時而“慕容燕”,身份的錯置重疊,記憶的斷裂拚接。水中的那個倒影成了她揮之不去的對手,永遠固守在時空鏡像下,與她對峙。嬌容憔悴,時空疊加,她還是她,麵對水中的她,稱霸天下。
活得自我,活得霸道,天光乍現,玄關的一抹風掠過青絲,獨孤求敗也敗在了自己無可複製的年華上,汩汩流水,奔湧朝前,攜裹年華,義無反顧。
有人問,人的一生有多長時間在用於等待,在人潮洶湧的站台,在日光洶湧的大街,在夜涼如水的冷夜?等待的目標遲遲不出現,大風已經吹響嗚咽的號角。一籃鴨蛋、一頭毛驢,孤女在大漠中磨損著日複一日的青春。
當滄海桑田倒置其位,等待得眼枯見骨,等待著無淚可流,等待已經溶泡進生命的骨髓,填滿骨骼間的銜接縫隙,成為習慣成為信仰。等待的動機退居其次,隻剩下一個孤獨的姿勢,搔首踟躕,惶惶不可終日。
生命在等待中孤獨封閉,在等待中獨賞風月,形同虛設。
烈日下的榆樹大漠被天光拓印出明明暗暗的影子,浮雲遊走,留下駐足的依舊是固執不退縮的等待!
寒暑交替,該來的冥冥中早已注定。四季更替,該走的也會井然有序地退場。在你的戲台上匆匆入戲,在你的戲台上徐徐謝幕,不急不緩,一陣風一片雲,過去了也就再找不回來了。再龐大熱鬧的戲也會時過境遷,漸行漸遠,最後留下的唯有自己。好像幹癟的稻穗殘存的隻有曾經飽滿的印記,卻早已脫離那個雨水豐沛的季節。雷鳴閃電,裂帛般,最好的年華香消玉殞,戲台轟然傾塌……
次年桃花再盛開,那個叫桃花的女人再也不能赤足,裸露水狀的白皙,吟風弄月,追思山那頭劍挑馬賊的丈夫。逝去的過去了,帶著森然的曆史感,泛出寒光,遮天蔽日,日月黯然。
馬頭琴、洞簫、二胡,悲慟地齊聲嗚咽。
月下的大漠,顆粒黃沙生了躊躇,巋然不動。
流螢、擺渡、古木、斷橋……循環往複的記憶終於停歇。
穿孔古舊的旌旗搖曳得森然,放了一把大火,浴火重生。
天圓地方、日月光華,新的一天開始。
遺忘年月的火山,在年複年的沉寂中,走向滅亡。厚重的浮雕纏繞浮遊塵埃,久而久之形成美麗珊瑚。
卡爾維諾說,生命還在繼續,死亡無可避免。
總有那麼一個禁區,是我們不忍再觸碰再開闔,就像總有一些人我們不願意再見,總有一些人我們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念念叨叨。
熱帶的日光灑向鬱鬱蔥蔥的玉米地,看守田地的少年,漸趨蒼老,身後大片的莊稼,吸納飽滿的陽光,發出類似焚燒的動靜,收割後的天地,真像是被放了把大火焚燒了一般,狼藉一片,徒留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