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幾乎是舞蹈般的從林子裏一路小跑出來,一道土坎拌倒了她,潮濕的螞蟻草染濕了她襯衣外的羊毛背心,她幹脆脫掉了它。她把打濕的褲管挽向膝蓋,然後翻過一道道土坎和坡地。前方傳來汽笛的聲音,一條通往市區的公路就橫在她的腳下。她上了公路,終於攔住了一輛紅色夏利,司機瞟了她一眼:“請問到市裏嗎?”“唔,越塊越好。”她說。
五月一日早上八點五十五分,當顏君摔門而去時,立誌的頭抬都沒有抬一下,他手上正捏著一隻空玻璃杯,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桌上的報紙。他說“給我一杯牛奶”時,身邊已經沒有了顏君,他又看了一會兒報紙,然後準備出門,“她一準是到後坡菜地侍弄那幾株比她的兒子都金貴的小青菜去了.”他想。
顏君在市區繁華的街上逛悠。她覺得自己無所事事。她是一個忙碌慣了的人,一歇下來心裏就慌。她從來沒有單獨一個人在街上逛過,過去總是立誌陪,立誌把車泊在商場的地下停車場,陪妻子來到商場門前,然後對她說:“一個小時夠嗎?現在是十點半,十一點半時到門口找我。”然後點上煙,吸著,直到顏君大包小包地從商場裏出來。顏君在商場買了點吃的,出門時就看到丈夫在門前吸煙的樣子,她對自己的聯想很生氣,便撕開一包克力架把它當作立誌狠狠地吃將起來。她的肚子不高興地叫著,她真的餓壞了。
現在,她不想見什麼人,她不想讓她的幾個妹妹們為她驚駭,她們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為自己的生存奔波著,她不想打擾她們。她也不想遇到丈夫公司裏的人,那些人會對她很客氣,還有丈夫的客戶,他們對她也很客氣。在這個城市,她曾經有過一個不用客氣但很知心的女友,她們無話不談,相互熱愛,可惜隨丈夫去了澳洲,現在算起來她們已經分別了十年,偶爾也通通電話,依然是貼心貼肝的感覺,卻再也沒有見麵的機會。再說了,身邊的事,與異國的事,談起來也是隔鞋搔癢,遠水解不了近渴。也就是說,在這個城市裏,顏君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朋友的,除了丈夫生意上的夥伴和顏君的姊妹還經常來往,顏君幾乎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整天抱著廚房轉,圍著丈夫轉,像一隻收起了翅膀的鳥兒。我——不——再——做——他——的——廚——子——顏君說,她想起一首流行歌曲的詞:“今夜無人的角落/寂寞讓我如此美麗/失去了牽絆的女人/自由得想要飛”。我要飛,像一隻沒有牽絆的、自由的鳥兒。她臉頰緋紅,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心尖上跳蕩。起伏不平的湖水。太陽跌落入水激起的碎銀般的漣漪。垂柳倒映在水麵上的新枝。有一粒種子抽芽了,在心上,花苞待放,如血的花瓣蓬勃欲出,香氣四溢。
“吱——”地一聲,一輛出租車擦著顏君的身子開了過去,把她嚇了一跳。她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已從人行道上走了下來,身後另一輛麵包車被堵在了路旁。顏君不想退回去,她把手上沒有吃完的半包克力架塞進包裏,然後旁若無人地穿越斑馬線。我是一隻鳥,一隻自由自在的鳥,斑馬線就像機場的跑道,我要從這裏出發了,她想。她抬頭看看藍天,“五·一”國際勞動節的藍天,天高雲淡,所有的勞動者都在這一天放大假,而我要飛。顏君感到一絲自哀自戀,這時就看見七八條宣傳橫幅從對麵一座高層建築上吊下來,被五月的風吹成了喧嘩的五彩旗,它們就像一個被擊敗的巨人,向勝利者垂下的幾隻無所適從的手,讓顏君感到滑稽和荒誕,一絲笑意頓時爬上她的臉。“哎,出租車”她隨手攔住一輛紅色夏利,“到夏日溫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