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您有什麼打算,我也管不著您,反正我不願意留在這裏,”斯德爾齊科站起身說,“現在才剛過五點,我根本睡不著,我要坐車去外麵一趟。馮·德伍涅茨就住在距離綏沃涅亞村不過三俄裏的地方。我要坐車去他家,過了傍晚這段時間再回來。巡警,去給車夫傳個話,叫他不要把馬卸下來。您呢,有什麼安排?”他問勒仁。
“我也不知道,可是就躺在這裏睡覺吧。”
醫師裹了裹身上的皮大衣,出門去了。勒仁聽見他在跟車夫講話,接著鈴聲就響了起來,這意味著醫師坐著由凍僵的馬拉的車走了。
“老爺,您並不適合在這兒過夜,”鄉村警察說,“還是去那邊的房間住一晚吧。那邊雖然有些髒亂,但是住一晚也不打緊。我立刻就去莊稼漢那裏走一趟,去取一個茶壺過來,然後生上火,再給您鋪一些幹草,這樣您就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了。”
沒過多久,偵訊官就來到了雜物間,正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喝茶。鄉村警察羅賽利站在門口跟他說話。這位老人已經六十多歲了,他身形瘦小,還有點兒駝背,頭發已經全白,淳樸的臉上掛著笑容,眼睛裏含滿了淚水,嘴裏就像含著糖塊似的吧唧響。他穿著短短的皮襖和氈靴,到哪兒都拿著一根拐杖。他看見偵訊官那麼年輕,顯然對偵訊官產生了憐惜之心,所以跟偵訊官說話時才會那麼親熱。
“鄉長菲德爾·瑪格裏奇吩咐過我,要及時把區警察局局長或偵訊官到來的消息報告給他,”他說,“所以,我現在要走了……還要走四俄裏路才能趕到鄉裏,遇上這樣的暴風雨,趕到鄉裏最快也得午夜。聽啊,外麵呼呼響。”
“不用鄉長過來,他來了也做不了什麼事。”勒仁說,然後一邊好奇地瞧著老人一邊問,“老大爺,您當了多少年的鄉村警察?”
“多少年?整整三十年嘍。在廢除農奴製之後的第六年,我就開始當鄉村警察了。到如今有多少年,您一算就知道了。從那時起,我就每天東奔西走的,根本沒有假期。就算是在複活節那天,教堂裏的鍾聲都響起來了,我也照樣得背著背包趕路,在地方金庫、郵局、警察局局長家、地方自治局、稅務局、執行處、地主老爺家或莊稼漢家之間跑來跑去。總之,隻要是正教徒的家,我都去過,去給他們送郵包、傳票、稅額通知書、信件、各種單據或表格什麼的。沒錯,我的好老爺,現在時興一種表格。這種表格隻需要填上數字就可以了,顏色有黃色、白色和紅色這三種。所有的老爺、牧師或富農,每年都得填個十來次,內容無非是種了多少、收入多少,比如黑麥、燕麥收了多少石或多少普特,幹草又有多少,還有天氣怎麼樣,就連各種蟲子的名字都要寫。當然了,他們想怎麼寫都可以,反正這隻是例外公事。可是對我來說就不一樣了,我就到處去發表格,再把表格一份一份地收回來。就說眼前這位老爺吧,根本就沒必要給他開膛破肚。您心裏也明白,這麼做根本沒什麼用,隻會弄髒您的手。可是,您還不是得照著規矩,辛苦地到這兒來走一趟?遇上這種事情,誰也沒有辦法。我這三十年,全都在為這些照規矩辦的事東奔西走。夏天倒還沒什麼,因為天氣既暖和又幹燥;可是到了冬天或秋天,可就有得受了,我還差點兒被凍死甚至被淹死呢。唉,什麼樣的苦我沒嚐過。我還遇到過壞人,他們埋伏在樹林裏,搶走了我的背包;還有人打過我;官司我也打過……”
“打官司?為什麼?”
“詐騙。”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事情是這樣的。你認識文書賀裏尚浦?克裏科裏耶夫吧?他把別人的木板私自賣給了包工頭,好從中騙錢。碰巧他打發我去飯館裏給他們買酒,然後我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共犯。事實上,文書根本沒有給過我錢,甚至沒請我喝過一杯酒,可是因為我窮,人家就認為我沒出息,把我和他一起帶到了法院。他坐了牢,我因為上帝的保佑無罪釋放。法庭還念了一份公文。法庭上的那些官兒,都穿著製服。老爺,我跟您說吧,我們這份差事,可不是一般人能幹的!如果叫一個沒幹慣的人來幹,他準得倒大黴,甚至丟掉小命。幸好我已經幹習慣了,覺得這差事也沒什麼。天天跑習慣了,不跑反而會覺得腿痛,就更不用說待在家裏了。待在鄉公所裏的時候,我就幹給文書生火、送水或擦皮鞋這類活兒。”
“那你能掙多少錢?”勒仁問。
“一年掙八十四個盧布。”
“多少會有些外快吧?”
“外快?哪兒有!這年頭的老爺們,不但很少賞人酒錢,反而變凶了不少,動不動就生氣。無論是你給他送公文還是在他麵前摘下帽子,都會惹他生氣。他會對你說:‘你走錯地方了。’‘你是個滿嘴蔥臭味兒的酒鬼。’他還會罵你是笨蛋或狗崽子。當然了,你也會遇到一些和氣的老爺,不過,你可別指望能從他們那兒拿到錢,他們不給你取各種外號來逗樂就已經很不錯了。就說艾爾圖西老爺吧,他確實是個和氣的人,而且頭腦很清醒,可是他一看見我,就會控製不住地大聲嚷嚷,還給我取一個奇怪的外號,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