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公差(1)(3 / 3)

最後幾個字,鄉村警察說得含糊不清,而且聲音很小。

“他叫你什麼?”勒仁問,“請您再重複一遍。”

“行政人員!”鄉村警察大聲說,“他這樣叫我已經有六年時間了。他說:‘您好,行政人員!’不過,我也不介意,他愛叫就這麼叫好了,願上帝保佑他。有時候,也有太太會叫人賞我一杯酒或一小塊餡餅,我就祝願她健康。厚道的莊稼漢要大方一些,大部分都會賞我一些東西,因為他們對上帝充滿了敬畏。在莊稼漢那裏,我有時能吃上一小塊麵包,有時能喝點兒白菜湯,有時還能喝到酒。他們對我說:‘羅賽利,你就代替我們守在這裏吧。’接著,他們每個人都找出一個戈比,遞給了我。他們不習慣待在這裏,一想到死人就害怕。昨天,他們總共給了我十五個戈比,外加一盅酒。”

“難道你就不害怕?”

“我也害怕,老爺。不過,您也知道,我就是幹這個的,不能因為害怕就撒手不管了。今年夏天,我押一個犯人進城,結果被他狠狠地揍了一頓!他可真狠哪!周圍都是田野和樹林,他打得我連躲都沒地方躲。還有眼下這件事,情況也差不多。說到這位裏瑟涅茨齊老爺,他小時候我就認識他,還認識他的父母。我家在尼德西拓窪村,裏瑟涅茨齊老爺家距離我家最多一俄裏,連我們兩家的田地都是挨著的。他父親老裏瑟涅茨齊老爺有個姐姐,她是個心地仁厚的老處女,對上帝充滿了敬畏。上帝啊,優麗亞一輩子都順從您,請您讓她的靈魂安息吧!她臨死的時候,把她的財產分了出去。她分出了一百俄畝土地給修道院,二百俄畝土地給我們尼德西拓窪村的農民。可是她的弟弟,也就是老裏瑟涅茨齊老爺,卻藏起了那張紙。聽說,他把那張紙放進火爐裏了,這麼一來,他就可以霸占原本屬於他姐姐的所有土地了。他以為他這麼做就萬事大吉了,可是事情並沒有完。在這個世界上,弄虛作假的事早晚會被人拆穿的,你就等著瞧吧。此後的二十年,老裏瑟涅茨齊老爺都沒有進教堂的門,更不用說去牧師那裏懺悔了,甚至臨死的時候都沒有!他的肚子脹破了,就因為他太胖了。

“後來,少東家謝廖沙,也就是這位裏瑟涅茨齊老爺,他欠了債,他們家的財產全都被人家拿去抵債了,一點兒都沒給他們留下。他呢,又沒有什麼學問,做什麼事都做不來。他那個在地方自治局執行處當主席的舅舅就想:‘把謝廖沙弄到我這兒來,給他安排保險代理人這個簡單的差事來做。’可是,這位少東家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他想過的是又氣派又有排場的日子,不想被別人管著。要他坐著一輛破板車在縣裏奔波,還要跟莊稼漢說話,他哪裏受得了啊。他隻顧埋頭走路,一句話都不說。如果你在他耳邊大喊:‘謝爾蓋謝廖沙的大名,謝爾蓋裏齊!’他最多會回過頭來答應一聲:‘啊?’然後再繼續朝地上看。現在呢,您也看見了,他幹掉了自己。大人,這太不像話了,我怎麼想都覺得不對頭。如今這個世道,到底是怎麼了?仁慈的主啊,沒有人知道答案。當然了,您父親是個有錢人,而您隻是一個窮光蛋,所以您覺得心裏難受,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隻要將就將就,您還是可以活下去的。老爺,我以前也過得很好。那時候,我有兩匹馬、三頭奶牛、二十來隻羊。可是現在,我隻有這個背包,而且就連這個背包也是公家的。說句老實話,現在在我們尼德西拓窪村,再也找不到比我的房子更糟的房子了。跟我經曆差不多的人還有洛可伊,他當初有四個聽差,可是現在卻做了別人的聽差。彼得拉克也一樣,他原本有四個雇農,現在卻變成了雇農。”

“你為什麼會變窮呢?”偵訊官問。

“還不都是因為我那些兒子!他們死命地灌我酒。他們那種灌法呀,讓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就算我說出來了,你也未必會相信。”

勒仁心想,他勒仁是早晚都會再回莫斯科的;可是,這位老人就不同了,他得永遠地留在這裏東奔西走。將來,他勒仁肯定還會遇到很多像這位老人一樣的人,他們整天也是衣衫襤褸的,連頭都不怎麼梳,一副沒出息的樣子。他們這種人啊,以某種方式把十五戈比、一小杯酒,以及弄虛作假早晚會被人拆穿的思想緊密地聯係在一起,真是可笑。後來,勒仁就不想再聽老人說話了,於是吩咐老人拿一些幹草過來給他鋪床。客房裏擺著一張鐵床,鐵床上還有現成的枕頭和被子。可是,由於那個死人差不多在床邊躺了三天,他在死之前也許還坐過那張床,所以勒仁就沒有把那張床搬過來,免得到時睡在上麵覺得不舒服。

“現在才七點半,這太恐怖了!”勒仁看了表之後暗想。

勒仁一點兒睡意都沒有,可是又無事可做,所以就躺下去並蓋上毛毯,希望時間可以悄悄地流逝。羅賽利在收拾茶具,他圍在桌子旁邊一邊吧唧嘴一邊歎氣,跑進跑出了好幾趟,然後才提著他那盞小油燈走了出去。勒仁就躺在老人身後,他看著老人那長長的白頭發和佝僂的背,心想老人簡直就像歌劇裏的魔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