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1 / 1)

左石看見耳朵的一刹那,全身的血液呼地湧到頭頂,脹裂著,麻木著。左石原想擁抱耳朵的,此時愣愣地立在那兒,嘴唇如兩片樹葉磕碰出輕微的聲音。耳朵沒聽見。他自己都聽不見。那聲音如一綹薄薄的霧,淡在了屋子裏。

耳朵坐在椅子上,身上裹著一件黃大衣。是那種救災大衣,每年村裏都能從鄉上領回幾件。她的臉明顯瘦了,透著瘮人的白。而她的身子也許是擁了棉大衣的緣故,倒顯出幾分臃腫。耳朵想站起來卻又拿不定主意,於是將整個身子傾斜了。她的目光像膽小的蜘蛛,在左石臉上停留片刻,很快躲開了。

左石鼻子一酸,叫了聲耳朵。

耳朵張了張嘴,哇地哭了。

耳朵一哭便止不住了。左石抱著她,那哭聲便從左石的胳膊下、衣襟下流出來,填滿了屋子。左石說,總算找見你了,耳朵,這是好事啊,別哭了,讓人家笑話。後來又說,哭出來好,我知道你委屈,你全哭出來吧。還說,怨我呀,我沒腦子,把你弄丟了。左石想扇自己幾下,可耳朵死死抓著他,他騰不出手,就那麼僵著。

哭聲終於淺了。

那個公安在耳朵嗚嗚的時候背轉了身子看牆上的地圖。當然他的心思不在地圖上。哭聲一止,他便將左石拽到一邊,低聲說,就這樣吧,你好生照看她,別出意外,那個罪犯已關起來了,他逃不了法律的治裁。

左石感激涕零地點點頭。事情的大概左石已弄清楚了。那個家夥在自己家裏挖了地下室,耳朵就被他關在那個陰暗的地方。左石從心眼兒裏感激公安,要不是他們,耳朵說不定再見不著天日呢。

從公安局出來,左石見耳朵腿有點兒瘸,連忙扶住她。耳朵輕輕卻決絕地抽出胳膊。左石有些呆,耳朵和剛才判若兩人。他看她的臉,果然沒了悲慟,也沒了驚懼,如一潭平靜的水。耳朵似乎意識到什麼,解釋說,關節有點兒痛,不礙事,走走就好了。耳朵衝左石笑了一下,很快縮回去,像一朵花,沒等完全舒展便枯萎了。左石知道耳朵心裏不好受。平時,耳朵總是順著左石。

兩人往車站的方向走,都沉默著。左石告誡自己不問耳朵這幾個月是怎麼熬過來的,怕她傷心。她人回來就足夠了。別的話,他又拿不準說些啥。耳朵低著頭,不知尋思啥,她走得極慢,每走一步都慎重考慮似的。

左石!耳朵猶豫地叫了一聲。

左石說,有話你就說吧,怎麼和我也生分了。

耳朵慘白的臉洇出幾綹紅暈,她問,家裏好吧。

左石說,好。

耳朵問,我爹好吧。

左石說,好著呢,就是想你想得厲害。

耳朵的眼睛便蒙上了一層淚光,左石頓時想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耳朵說,我想你呢。

左石說,我也想你。

耳朵說,我差一點兒沒見上你的麵。

左石說,別瞎說,誰也分不開咱倆。

耳朵說,總算見著你了。

左石說,你是我媳婦嘛。

耳朵說,我對不住你。

左石說,是我對不住你。

已經走到鳳凰橋上。左石沒聽耳朵往下說,卻聽見一聲驚呼。他回過頭時,耳朵的半個身子已攀到了橋欄上,若不是她身子笨,早就落下去了。左石嗖地射過去,牽住她的胳膊。耳朵慘慘烈烈地說,別攔我,讓我死吧。左石說,好耳朵,別犯糊塗,啊?不由分說把她拽下來。兩人撕撕扯扯的,耳朵哭叫,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路人駐足圍觀。左石脾氣很大地嚷,看什麼看,沒見過兩口子吵架?夾著耳朵穿過大橋,到了一處僻靜的地方。

左石的話裏就帶了幾分氣,要死一塊死,你這是幹啥。耳朵淚汪汪地說,我讓那個畜生糟蹋了,不配作你的女人了。左石說,這不是你的錯,耳朵,你就是瞎了、聾了、瘸了,也是我的女人。耳朵說,可我……懷了那個畜生的孩子呀。左石的神色咣當一聲僵住了,他不由往耳朵的身上瞅去。耳朵的肚子果然隆起了,難怪看上去臃腫。嘰嘰嘎嘎的聲音從頭頂卷過,然後一古腦砸在左石心裏。左石對自己說,別這樣,別這樣,可整個身子依然麻木著。耳朵哭成了淚人,我早就不想活了,不見你一麵,我閉不上眼啊。見了你,我就沒牽掛了。左石,下輩子我一定給你做媳婦。話音未落,耳朵已竄到橋欄杆邊兒。

左石醒過來了。一下子醒過來了。他快步搶上去,抓住耳朵,急急地說,耳朵!你別離開我,你明兒變成蛤蟆,我就和你一塊兒往水裏跳,懷了孩子不打緊,咱做掉他。

耳朵抽了幾抽,猶猶豫豫地問,你真不嫌棄我?

左石說,我發毒誓。

耳朵便緊緊抓住左石的手,似乎怕左石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