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在某些晚上,通往起居室的房門會被關起來。因為起居室如今已經成了公共場所,那三名租客偶爾也會在這裏用餐。不過,對此格裏格爾已經不介意了。家人們不知道,現在就算在房門打開的夜晚,他也會繼續待在臥室的陰暗處,並不借機上前傾聽他們的談話。一天,老女傭忘了將格裏格爾的房門關緊,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晚間租客們來到起居室,亮燈開始用餐的時候。從前,都是父母親和格裏格爾坐在餐桌首席,現在這位置被三名租客占據了。他們將餐巾展開,隨即將刀子和叉子握在了手中。不多時,母親在門口現身了,她手裏端著一盤子肉。妹妹緊隨其後,將裝得滿滿的一盆馬鈴薯端了過來。在擺上桌以後,這些菜還是熱氣騰騰的。三名租客在用餐前,似乎需要先對這些食物進行審查,於是垂首打量起了跟前的盤子。看起來,坐在中間的租客應該是他們三個的頭兒,此人為判斷肉是否已經熟透,是否不必再回到廚房返工,遂在盤子裏切了一片肉下來。母親和妹妹凝神注視著他的反應,終於看到他露出滿意的神情,這才安然放下心來,跟著笑了起來。
現在,廚房才是家人們用餐的地方。不過,每次在去廚房之前,父親都會拿著帽子到起居室來圍著桌子走一遭,逐個向租客們行禮。租客們起身,嘟嘟囔囔地跟他寒暄起來。父親走後,隻剩下他們三個人。在接下來的晚餐中,便極少能聽到他們說話了。在他們三人發出的吃飯聲中,用牙齒咀嚼食物的聲音總是占據上風,這一點叫格裏格爾覺得很詫異。他覺得這些人是想提醒自己,隻有嘴裏長了牙齒,才能順利享用食物。否則,不管一張嘴有多麼好,在進食方麵都毫無用處。格裏格爾滿心愁苦,不禁喃喃道:“我不是沒有食欲,是眼前這些食物勾不起我的食欲。我眼看就要餓得不行了,那三個租客卻在大快朵頤。”
自從變形之後,拉小提琴的聲音便沒有在格裏格爾的聽力範圍內出現過,至少在他的記憶中是這樣的。但是,這晚他卻聽到有人在廚房裏拉小提琴。租客們的晚餐已經結束了,三人正仰坐在那兒抽煙。租客頭兒取出報紙,給兩名同伴各自分了一張。三個人一麵抽煙,一麵看報紙。當小提琴的聲音響起時,他們馬上便察覺到了。三人起身輕手輕腳地來到了前廳的入口處,彼此緊挨著。這時,父親高聲說道:“幾位先生不想聽這琴聲嗎?那她就不再演奏了。”顯然,他們的舉動已經被廚房裏的人們察覺到了。租客頭兒說道:“當然不是!這外頭比廚房裏要舒服多了,請問小姐能出來,到外頭拉小提琴嗎?”父親應道:“沒問題!”仿佛是他自己正在拉小提琴一般。三名租客於是便回到起居室,等候他們的到來。沒過多久,他們就出來了。妹妹拿著自己的小提琴,父親幫她搬著放琴譜的架子,母親則幫她拿著琴譜。妹妹不慌不忙地準備開始演奏小提琴。由於對租客太過禮貌,簡直到了誠惶誠恐的地步,父母雖是待在自己家裏,卻連椅子都不敢坐。此前,他們從來沒將家裏的房間租給別人,現在在麵對租客時,簡直手足無措。父親的製服扣子照舊扣得嚴嚴實實的,這會兒他倚在門板上,將右手插進了兩粒扣子之間的位置。有位租客拿來一把椅子擱到牆角讓母親坐下,盡管他並非有意要讓母親坐到牆角中去,但是母親卻連將椅子換個位置的勇氣都沒有,直接就坐了下去。
終於,妹妹開始了小提琴演奏,父母分別從不同的方向關注著她。琴聲將格裏格爾深深迷住了。他鼓足勇氣邁進幾步,朝著起居室探頭探腦。但他並不覺得這種舉動有什麼不妥,近來他越來越不願為他人著想了。從前他不是這樣的,那時他很愛設身處地地為他人著想,並因此而感覺無比自豪。眼下,塵土遍布了整間臥室,不管他在行動時多麼小心翼翼,都免不了掀起滾滾灰塵,落得他滿身都是。他一麵走,一麵還將一些食物殘渣、頭發絲、線頭拖曳得到處都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顯然他最應該做的就是躲藏起來,不要讓任何人發現自己。可是對眼下的他而言,這些都不重要了。先前,他每天都會用地毯跟自己的後背摩擦上幾回,以清理自己身上的汙物。然而,此刻他爬在幹淨得沒有半點灰塵的地毯上,居然連丁點負罪感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