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垂下來,掛在酒店紅褐色的牆壁上。店門口的木杆上吊了一盞白熾燈,此時突然熄滅了,像是懼怕黑暗的擠壓。窗戶上閃爍的彩燈便顯得勢單力薄,給人一種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感覺。
老周搬過梯子爬上去,說是燈泡閃了。老周和扶著梯子的紅豆同時看楊苗,楊苗像是種在了那兒,傻傻地望著老周。她還沒有從思緒中拽出來。老周示意紅豆進去找,紅豆問你行嗎?老周說沒事的。紅豆鬆開,旋風一樣跑進去。
一股風卷過來,老周顫了幾顫,他及時抱住木杆。老周慌亂的動作闖進楊苗眼裏,她趕緊過去扶住梯子。老周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骨頭脆得和玻璃一樣。楊苗問,不能用了?老周說,不能用了。楊苗問了句廢話,老周回答了句廢話。老周是個規矩而有眼色的人,店裏雜七雜八的活兒都是老周幹。一般廚師是懶得伸手的,幹什麼掙什麼錢嘛。當然,楊苗喜歡老周不單是因為他能幹活,老周老實但絕不迂腐,他心思透亮,楊苗的許多事瞞不過老周,但老周嘴巴關得緊緊的,人前人後絕不說楊苗的是非。
紅豆又旋出來,說沒有。
老周說,再找找。
楊苗說,算了,不用找了。
老周從梯子上爬下來,建議楊苗先從別處擰一盞。
楊苗望了望對麵。對麵燈光輝煌,“野妹子”三個字是用狂草寫的,看上去就像三個裸體少女在瘋狂地舞蹈,讓人怦然心動。苗苗這個店名普通而又普通,是她和武清風琢磨了半天才定下的。武清風說店名不宜太招搖,合適就行。如月卻用了野妹子做店名,一副要把楊苗壓過去的架式。這野妹子果然是邪得出奇、野得出奇,哪個男人招架得住野妹子啊。
楊苗決定去鎮上買燈泡。老周和紅豆都攔她,楊苗滿不在乎地說,不就四十裏嗎?紅豆說,我跟姨作伴吧,南天村一個女人就是走夜路叫強奸了。老周急忙拽紅豆,可是話到嘴邊,紅豆堵都堵不住了。紅豆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小心翼翼地叫了聲姨。楊苗瞪了她一眼,你聽周師傅的話,別亂跑。
老周默默地將楊苗的摩托推出來。那輛摩托是楊苗有了第一筆積蓄後,武清風陪她買的,現在已顯出老相了,楊苗卻舍不得更換。一個人能有多少甜蜜的回憶?她不敢輕易糟蹋。
夜幕被燈光割開,聚合;聚合,割開。盡管到鎮上是柏油路,楊苗卻有一種顛簸起伏的感覺,仿佛置身於大海的波濤中。楊苗心裏憋著一股氣,她知道對於一個騎摩托的人來說是危險的,可她管不住自己。這口氣憋了不是一天兩天了。當初楊苗為如月費了多少心,做出了多大的犧牲?她萬萬沒想到今天如月會和她作對。
如月處處蓋著楊苗。“野妹子”比“苗苗”氣派,房間布置也要豪華得多,開業那天光鞭炮就放了半個多小時。如月給楊苗送過一張請柬,甜膩膩地說,大姐一定賞臉啊。如月笑盈盈的,但楊苗明白,如月的笑裏是藏著刀的。過去,如月一直叫楊苗姨,來店裏幹活的女孩子都稱呼楊苗姨,現在竟然改大姐了。最後,楊苗還是去了,她不能一開始就輸給如月。那天,楊苗喝了不少酒。如月肯定是想讓楊苗出醜,一杯一杯地敬楊苗。楊苗來者不拒,五錢大的酒杯每次都是一飲而盡,令在座的男人們眼硬。如月喝得麵若桃花,當即甩了褂子,跳了一支據說是新疆舞。楊苗記得新疆姑娘跳舞時脖子扭來扭去的,而如月扭動的是屁股。幾個男人嗷嗷叫起來,如月扭得更瘋了,若不是被椅子絆倒,不知要扭到什麼時候。如月在向楊苗傳遞一個信息:她和楊苗一樣是老板了,她想怎樣就怎樣。楊苗悄悄地離開了,一回到店裏就大吐起來。
楊苗停在瘦猴子貨棧門口。瘦猴子正要關門,見楊苗進來,眉毛便挑起來,楊老板呀,我早就想你了。瘦猴子嘴裏沒正經,楊苗回敬,知道你想了,我不是給你送上門了。瘦猴子佯歎,可惜我一沒資金,二沒場地,生產工具落後,無福消受啊。楊苗罵道,狗嘴,看你舌頭是不想要了,給我拿十個一百五十瓦的燈泡。瘦猴子問,怎麼要這麼多?楊苗擺擺手,少廢話。瘦猴子找了半天隻找出八個。楊苗問,找不出了?瘦猴子盯著楊苗的臉,笑嘻嘻道,那兩個不是安在你身上了嘛。楊苗回罵一句,交錢了出來。楊苗早就習慣了這種粗野放肆的玩笑。在店裏吃住的多數是過往司機,哪個有幹淨話?但楊苗改變的隻是表麵,放浪、大大咧咧全是表麵現象,她的心裏依然是憂鬱、傷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