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樂和葉子的坎兒就這麼過去了,日子又搖搖擺擺往前走了。《掛紅燈》從院裏淌到街上,又從街上淌到院裏,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有時,葉子歎口氣,白樂就會說,愁壞了可得看病,你想花這個冤枉錢?葉子不想花,於是就不去想。下一個要帳的什麼時候上門,說不準,也許一兩天,也許幾個月。白樂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老天爺不會把所有的路堵死,過幾年,咱還要借錢給別人。家裏有個帳本,記著借債的數目,總共一萬三千塊錢,每年還幾千,五六年七八年也就還完了。五六七八年,不過眨個眼的工夫,還用愁麼?如果有意外收獲,連五六七八年也用不了。意外的收獲啊,說遠也遠,說近也近。白樂和葉子盤算的工夫,它已悄悄走來。
那天,白樂聽到一個消息,有兩個貴人要來村裏捐助。每年上麵來了東西,都有白樂的份兒,一袋米或一袋麵,白樂還得過一件半新的棉大衣,一雙半新的皮鞋。白樂沒見過送東西的人,有時他會想,棉大衣的主人長什麼樣,胖子還是瘦子?他還問過村長一次,村長奚落,你可想了個全,沒見誰喝了牛奶還要看看奶牛長什麼樣兒,甭管高矮胖瘦,都是你的貴人,明白了?白樂說明白了。現在貴人要來村裏,白樂有些興奮,除了想得到捐助,白樂更想一睹貴人的容顏。白樂和葉子說了,葉子也很高興。可過了兩天,沒見村長通知他。白樂有點兒急,公正地說,村長挺關照他,哪次也沒少了他,這次把他忘了,還是認為女兒做了手術,不需要捐助了?白樂想,得給村長提個醒兒。
白樂在街上“撞”見村長,幾乎把骨縫裏的笑都擠到臉上,村長,吃了沒?村長唔了一聲,沒等白樂說什麼,匆匆離開。白樂候了一會兒,村長又從那邊過來,白樂迎上去,村長,吃了沒?村長不滿地掃白樂一眼,我又不是飯桶,一天能吃六頓?白樂嘿嘿地搓搓手,你走路真精神。村長說,我快五十的人了。白樂說,不像,一點兒不像。白樂沒被村長甩下,跟著村長進了院子,讚道,這院比我家炕還幹淨呢。村長說,行了行了,有什麼事吧。白樂說,我盡給村長添麻煩了。村長說,你是想問捐助的事吧?你小子耳朵倒不短,隻是這次,我也為難呢……全村選二十戶,每戶給三百塊錢,鎮長交代,隻能用於買農藥化肥,不能挪作他用。你一屁股債,錢到手舍得買化肥?怕你拿去堵窟窿啊。白樂發誓,要是堵了窟窿就讓他爛頭。村長說,就算你沒這個打算,你那些親戚知道你有了錢,還不踢塌門框?到時候你咋辦?白樂說,我有辦法麼,要不,你替我保管?村長沒好氣,我又不是你家會計,憑啥替你保管?白樂說,你放心吧。村長說,鎮長認真,我是怕他追查,至於我,你愛咋用呢……罷了,算你一戶吧,你也不是亂花的主。白樂伸出手,他突然想抱抱村長,可村長已轉過身,白樂的手便落在自己脖子上。脖子上什麼也沒有,他撓了一下,又撓了一下。
捐助那天溫吞吞的,沒有風,天藍得像洗過一樣,偶爾有白雲遊過,日頭一蹬一踢,光鮮鮮的腦袋便露出來。村裏的節日,也是白樂家的節日,一家三口都去了。白樂終於看見了那兩個貴人。一個胖些,眉毛重得像塗上去的,一個瘦些,脖子又細又長。胖的不抽煙,瘦的抽煙,還挺凶,剛掐一支,馬上又點一支。相同的是兩人都穿著馬甲,馬甲縫滿了兜子。鎮長介紹胖的叫魏寧,是攝影家協會主席,瘦的叫吳風雨,是攝影家協會的秘書長。這次捐助是他們自掏腰包。白樂想鎮長說話多餘,不掏自己腰包,莫非掏別人腰包不成?白樂不敢笑話鎮長,隻是覺得該讓貴人說說。鎮長終於讓了,但魏寧吳風雨都擺手。接下來是村長講話。村長說,鄉親們呢,兩位照相掙錢不容易——鎮長糾正,不是照相,是攝影。村長忙改口,對對,是攝影,照相攝影掙錢都不容易,他們拿自個兒的錢幫咱們,是咱們的貴人呀,感謝他們呀!村長帶頭拍掌。白樂拍得都疼了,全場停止,白樂又多拍兩下。魏寧和吳風雨的目光投過來,他們看見盛滿笑意的白樂,看見葉子和她的女兒。葉子羞澀地低下頭,輕輕踩踩白樂的腳。
村長就錢的用途作了強調,捐助儀式開始。村長喊一個名字上去一個人,喊到白樂,白樂碰碰葉子,葉子急得瞪他一眼,白樂就上去了。給白樂捐的是魏寧,白樂雙手握住他,說謝謝啦,魏寧含笑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