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助完,魏寧提出去農戶家走走。村長在人群裏掃了一眼,喊過白樂,說魏貴人想去你家看看。白樂受寵若驚,那……敢情好。魏寧說,別叫我貴人,叫我老魏。村長說,那怎麼行,你就是貴人。魏寧皺眉,要這麼叫,我不敢邁腿啦。村長斜白樂一眼,那就叫魏主席,白樂,你招待好啊。白樂說,村長放心。
葉子有些緊張,她想跑回去打掃打掃——雖然早上她已打掃過,這麼多年上門多是要帳的,魏寧這樣的貴人還是頭一遭,可白樂已帶著魏寧前頭走了,跑也來不及了。於是,她和女兒跟在兩人身後,她的心撲嗵撲嗵跳。不知什麼時候,魏寧肩上已挎了照相機,那麼大,像個炮筒。
白樂家在村子最南端,牆體牆頂都是泥巴,泥巴原本是黑色的,長年日曬水淋,反而浮現出一層灰白,擦了霜一樣。看上去,像一頂破舊的草帽。進院,白樂說,過幾年,我就能翻蓋房啦。魏寧沒反應,白樂回頭,看到魏寧傻子一般立著。魏寧半張著嘴,臉肌似乎凝固,眼睛卻放著亮光,那光亮是衝著房簷下的紅燈籠去的。
白樂解釋,那是葉子紮的,不成樣子啦。
魏寧沒聽見,或者說來不及聽見,他被巨大的驚喜罩住,隻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汩汩的血流。這次捐助他沒想去改變什麼,三千塊錢能改變什麼?那也不是他操心的。不過是和吳風雨閑聊時的一句玩笑。吳風雨打麻將輸了錢,魏寧說你這個常敗將軍,還不如捐了呢。吳風雨說你陪我捐我就捐。魏寧說行啊,你聯係吧。沒想到吳風雨當真聯係了,吳風雨的同學就是這個鎮的鎮長。魏寧不是富人,但三千塊錢對他不算什麼。就當玩一趟吧,他想。但捐助時,魏寧忽然有些慚愧,覺得捐得少了點兒,滄桑的臉、感恩的眼神觸動了他。下一次吧……他想。魏寧到農戶家轉轉,一半是覺得和農民的距離近了,一半是出於習慣。相機總是隨身帶著,他並不期待拍上有價值的照片,可看見紅燈籠那一刻,他整個人都顫抖了。那個燈籠顯然是自己紮的,一半是竹條,一半是鐵絲,或許磨損了多年,竹條和鐵絲已露出邊兒。紅布顯然不是一次縫上去的,一半鮮豔,一麵已經發舊。可以說,這個燈籠是粗糙的,甚至有些醜陋。但正是它的粗糙和醜陋攫住魏寧,它吊在草帽一樣的院子裏,突兀、頑強,呈現著飛翔的姿勢。這樣的場景是布置不出來的,但魏寧撞見了。老天,這次捐助太值了。魏寧舉起相機,從不同角度拍攝,啪,啪啪,啪啪啪——
白樂和葉子麵麵相覷,不知魏寧為什麼對這個破舊的燈籠感興趣。葉子的手心、腦門沁出細密的汗珠,早知這樣,重新紮一下才對。她不由埋怨白樂,出了正月,就該把燈籠摘下來,白樂非要再掛幾個月,像往年一樣掛到下第一場春雨。
魏寧拍完燈籠,又分別拍了葉子和女兒。葉子靠在門框上,女兒則站在門正中間。魏寧越拍興致越高,他讓葉子到院外拍,葉子害羞地看白樂一眼,魏寧馬上問,可以嗎?白樂說,沒問題,你咋拍都行。人家捐了錢,拍幾張照片算什麼。乘魏寧拍攝,白樂快步往小賣部跑。他想買袋茶葉,魏寧拍累進屋喝口水,不能讓魏寧喝白水吧?
葉子不知白樂幹什麼去了,嗨了一聲,很輕,自己聽都費勁兒。白樂一走,葉子更加緊張,背上都出汗了。她想說別拍了,我都站不住了,但她不敢。魏寧是貴人。心裏一百個不樂意,臉上沒有絲毫不耐煩。
魏寧讓葉子再往前站,他想以村莊為背景拍幾張。
葉子照著做了,魏寧先是拍了幾下,然後換了角度,往後退……葉子的臉突然白了,想喊什麼,可恐懼讓她遲鈍,變得結巴,別……
忽隆一聲,夾雜著魏寧半聲驚叫。魏寧掉進了廢棄的土豆窖。
葉子張大嘴巴,她被牢牢地釘在那兒,一動不動。直到聽見魏寧呻吟,她才驚醒似地大叫,來人呀——
半小時後,魏寧被抬上來,頭上是土臉上是土,臉頰被劃出一道血印,像挨了暴打。魏寧懷裏抱著相機,那一刹那他護住了自己的寶貝。鎮長村長一左一右,問傷著沒?魏寧故作輕鬆,沒事,有驚無險。他推開護他的人,想自己站起來。臉扭得茄子一樣黑,未能如願。
魏寧被抬進車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