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雪域湮沒的殘憶(四)(2 / 3)

考察的第二天,烏雲從雅魯藏布江穀地上空湧來,瓢潑大雨隨之傾下,我們開始了艱難的行軍。瀑布穀是無路之穀,我們沿河岸陡壁上的藤蔓攀行,腳下是長滿青苔的青石,石上流水飛濺,下麵就是令人目眩心驚的白馬希裏河。我們小心翼翼地走著,遇到難攀的陡壁又要削木為梯。就這樣走走停停,一天前進不到15公裏。8天過去了,我們離目的地還有兩天的路程,但糧食已快吃光了。算上在目的地停留工作的時間,還整整缺一個星期的糧食。怎麼辦?難道就這樣回去嗎?不,一定要想辦法完成這次考察。我們又一次進行思想動員,大家表示要千方百計克服困難完成考察任務。下午,獵手冒著大雨出發了。傍晚時分,遠處傳來了狗叫聲,我們都跑出芭蕉篷,在雨中焦急地等候著。獵手們興衝衝地跑回來了,獵到一頭老的雄羚牛。我的心這才放下來,一則這次考察可以勝利完成,二則是這是一頭已被排斥於種群之外的老雄羚牛。我作為一個從事生態學研究的人也可以此自慰了。

羚牛又稱“扭角羚”,以犄角下彎後扭而得名。羚牛雌雄都有角,其貌不揚,鼻梁隆起,鼻孔極大,身軀粗壯而四肢粗短。生活在東喜馬拉雅地區的羚牛,體色棕黑,而生活在川西陝南地區的則體色棕黃。羚牛是青藏高原東南邊緣山地特有的動物,它隨季節的不同,棲息在不同的海拔高度。冬天,羚牛一頭或幾頭在一起向低山遷徙,最低一般可下到海拔1500米左右的常綠闊葉林帶,但絕大多數時間,它們是在中山半常綠闊葉林帶和亞高山鐵杉林帶活動。羚牛喜食亞高山針葉林下和林間空地的箭竹以及鐵杉和冷杉的樹皮,而且特別喜歡飲用含有各種鹽類的泉水。到了春天,它們逐漸向高山轉移,及至夏天,則全部來到高山灌叢草甸帶並聚成上百頭的大群。羚牛最主要的天敵是豺狗,尤其是小牛和離群的老牛,常常被成群的豺狗所傷害。

解決了食品問題,我們又踏上了征途。穿過茂密的常綠闊葉林,爬到了海拔1800米左右的地方。這時,穀地兩壁的瀑布逐步消失,穀地被兩壁衝下的一道道雪流所阻斷。這些雪流如同一條條玉蟒,橫亙在路上。我們一步一滑地爬上雪流,小心翼翼地從布滿裂隙的表麵穿過。當我們來到雪流邊坎,向下一望,我被眼前突現的奇景驚呆了。在山坡蒼鬱的鐵杉林下,出現了一片高大而又鬱密的森林,樹冠全是禿光光的,沒有一片綠葉,而枝上卻生滿了鮮紅色的葉芽,使整個群落呈現出紅褐色調。多麼奇異的景觀呀!在熱帶和南亞熱帶山地怎麼會出現成帶分布的落葉闊葉林呢?我急忙跑入林中,拾起大樹脫落的葉和果,並砍下一塊樹皮觀察。樹皮內部為粉紅色。我高興地跳了起來,原來這是西藏青岡和薄片青岡。它們組成的森林是一個新的植被類型——半常綠闊葉林!對於科學工作者來說,它的意義不亞於發現一個金礦。這種森林是以喜馬拉雅特有的樹種薄片青岡為主組成的。過去這兩種喬木一直被認為是常綠闊葉喬木,由它們組成的森林亦被稱為常綠闊葉林。以前我們在夏季考察時,看到樹下撒滿了當年的落葉總是迷惑不解。原來這種喬木實質上是一種半常綠闊葉喬木,它冬季不落葉,隻在春季集中換葉,所以如果沒有對該類森林進行長期的連續觀察,這個謎是永遠也解不開的。半常綠闊葉林的發現,對探討落葉闊葉林如何從常綠闊葉林演變而來,有極其重要的科學意義。

幾天來,我們幾乎過著原始人的生活。糧食已快吃光,每天中午和早上切塊野牛肉在火上烤烤吃,連一點鹽也沒有,晚上再在鍋中加一兩把米,然後放上肉骨頭,煮一鍋骨頭粥。林中沒有水,河岸又極陡,我們隻好在森林低窪處挖個坑,然後喝彙集起來的地表徑流。開始我們還能吃點肉,到後來見了肉就惡心,幾乎一點兒也吃不下去,但是我們仍然堅持天天上山爬坡。三天後,終於完成了德陽拉南坡由常綠闊葉林帶到亞高山常綠針葉林帶的垂直剖麵的調查工作。我們做了大量的樣地調查,采集了豐富的標本,圓滿完成了任務。

當我們踏上回家的路時,請一名跑得最快的民工回家叫人帶糧食來接應全隊。五天後,我們在途中會麵了,許多民工的家人都來接應,他們聚在一起說著、哭著。自來到雅魯藏布大峽穀,我不止一次地經曆這種場麵,然而每次我這個幾乎與眼淚絕緣的硬漢子也不禁為之落淚。我們的每次考察都像是一場不響槍聲的惡戰,牽動著無數人的心弦。而我則擔負著不能使任何一顆心破碎的重任。我覺得世上沒有任何擔子比這更叫人感到沉重的了。隻有在勝利結束危險的考察,看到民工與家人團聚時,我這顆懸在空中的心才算落下。我們一邊分享著民工合家團聚的喜悅,一邊想著遠方終日為我們擔心的親人,心中也湧起一陣陣酸楚。

前來接應的人們並沒有帶多少糧食,卻背來一竹筒的酒。門巴人酷愛喝酒,他們喝酒如同喝水一樣,一天也不可少。在門巴人的家中到處堆滿了盛著黃酒的竹筒、葫蘆,據他們說,幾天不喝酒渾身就沒力氣了。在這次考察出發前,民工與他們的家人痛飲了一上午。在出發時他們還帶了許多筒酒,糧食自然背不了許多。不過這次我卻真正領教了酒的威力。這天晚上大家開懷痛飲,帶來的酒幾乎一掃而光。第二天一早,大家喝完剩下的酒出發,結果四天的路一天就趕到了。當接近村莊時,我累得幾乎一步都邁不開了。這時全村的老老少少都來接我們,我身上背的東西被一搶而空。晚上每家都邀請我們去做客,各家的主人老早來到我們的住處,他們為安排去各家做客的先後次序而爭執不休。當我到了一家後,另一家就早已派人在門外等候了,生怕別家先把我們拉走。按門巴人的習慣,女主人舀起滿滿一碗酒向我們敬酒,如果你不喝,他們會感到你看不起他們,嫌他們髒,你喝一口,她就用瓢加一點,直至你喝完滿滿三瓢。然後全家人開始輪流敬酒,這時我把碗放在地下表示不想再喝了,他們就不再勉強。經過較長時間的相處,我已練出了可以應付這一場麵的酒量,即喝掉五六家的三瓢酒。晚上,我搖搖晃晃返回駐地,稍歇一會兒,又開始秉燭夜戰,將當天路上采集的標本逐一登記並壓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