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3 / 3)

陸承偉又把第二張支票粘好,發誓一樣對齊懷仲說:“從此以後,我隻會為娶梅紅雨而奮鬥了。隻有娶了她,才能慰藉我的心靈。這種混亂的生活該結束了,我需要過上正常的家庭生活,學習做個好丈夫,學習做好父親。老齊,請你好好監督我。”

齊懷仲張著嘴,驚訝地看著陸承偉。

紅太陽集團搞的全員推銷,正式啟動了。四十六個銷售子公司,近三千人的銷售大軍,銷售同一種品牌的家電產品,聲勢很大,十分引人注目。梅豐知道,對於陸承業來說,這次搞全員銷售,既有背水一戰的悲壯,又有最後一戰的殘酷,隻能成功,不能失敗。再說,如果紅太陽一直這樣不死不活,黯淡無光,以陸承業的性格,他決不會以一個失敗者的身份,組成一個新家吟唱什麼“最美不過夕陽紅”。梅豐在西平新聞界幹了二十年,老友新朋很多,加上她本人又是家喻戶曉的電視節目主持人,她出麵請西平媒體支持一下困難時期的紅太陽,同行們哪有不來助拳的道理?何況紅太陽鼎盛時期,曾經在經濟上很有力度地支持過西平省市兩級所有的媒體,電台、電視台、報紙,都欠紅太陽和陸承業一份人情債。加上陸承業又是豪爽義氣之人,當年這些媒體的小記者、部門領導去找陸承業批條子買緊俏的紅太陽牌彩電,陸承業從未給過黑臉。如今陸承業這個大英雄落了難,這些經過十年努力坐大了的台長、總編、製片人們,也都想借此機會展示一下自己具備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美德。一輪新聞爆炒,一輪專題探討,一輪人物專訪,一輪軟廣告友情支持,四輪下來,紅太陽這個品牌和紅太陽搞的從沒見過的全員銷售,在城鄉人口已經突破千萬大關的西平市,又一次路人皆知了。月底一結算,僅積壓的彩色電視機,就銷了近十萬台,回收資金一點八億。

初戰告捷,陸承業讓梅豐當了一回義務廚師,設家宴請了史天雄和金月蘭,並破天荒請兒子陸明作陪。畢竟,兒子是這次全員推銷的始作俑者。見兒子不是隻會紙上談兵的趙括,陸承業很高興。席間,陸明暢談了自己的宏偉構想,準備派出去五十支銷售隊伍,以低價傾銷的方式,在全國五十個大中城市,搞一輪地毯轟炸式銷售,喚醒中國絕大多數城市人對紅太陽這個品牌的美好記憶。因為第一個月的銷售成績擺在那裏,又見陸承業重新顯露出了指點江山的澎湃豪情,史天雄隻是提醒陸承業、陸明,一定要加強對各銷售子公司的內部管理,因為紅太陽這些銷售子公司之間的報價已經出現了混亂。金月蘭附和道:“這雖然是個小問題,可也不能馬虎。上星期五,我一個人接待了紅太陽三個銷售子公司的推銷人員,二十五寸的紅太陽牌彩電,報價有一百二十元之差。”這些重要的信息並沒有引起陸家父子,特別是陸承業的注意。他們把這次全員推銷稱作休克療法,因為用休克的方法來治頑症,肯定會誘發別的疾病,但隻要能把絕症治好了,付出點別的代價,也是必須的。史天雄很想提醒一句:休克會導致大腦缺氧,時間和分寸把握不好,會出人命的。因為不想在興頭上潑冷水,史天雄忍了沒說。後來事態的發展,讓史天雄後悔這一晚太照顧陸承業這位尊敬的二哥的麵子了。感情也能害人,這是後來史天雄總結出來的一條教訓。

另一個對這種銷售持反對意見的是陸承偉。幾個月前,陸明曾帶著自己和一幫年輕的同誌精心炮製的全員推銷方案,征求過陸承偉的意見。陸承偉當時隻是隨意翻了幾分鍾方案,就說道:“你們不要搞。這種辦法不合國情。”再多的評價,不管高低,一句也沒有了。陸明當時對這個留過洋、差不多可以算做偶像的六叔,產生了一肚子意見。如今,陸明在西平的電視台頻頻露麵、變成了某種程度的公眾人物後,自然想到了陸承偉。他抑製不住要見見這個六叔的衝動,一個周六的晚上,帶著一點薄禮,出現在陸承偉的客廳裏。陸明的謙卑態度很符合他作為侄兒的晚輩身份,一口一個請教,一口一個請指點,希望陸承偉能為他力主上馬的全員推銷,再提點建設性意見。

陸承偉眼鋒一掃,捉住了陸明頗為自得的微笑看了一會兒,冷笑著誇獎道:“做了一回人物,不容易。我似乎應該先做個檢討。看你們這個計劃進行得如火如荼,我應該檢討自己看走眼了。”陸明趕緊說:“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陸承偉很不客氣地說:“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自己知道。因為你是我的侄兒,我才想給你講點真話。回去告訴你爸,趕緊把這個全員推銷停下來。紅太陽的出路,隻有兩個,一走資產重組,一靠政府扶持。後一條路,可能沒法走了。如今唱的是政企分開調,銀行基本上敢對同級別或稍高級別的衙門說不了。第一條路,要走也得快點走。等二哥拍板上的十幾條生產線都過時了,它們就隻能到廢品收購站換錢了。”這話實在太刺耳了,血氣方剛、小試牛刀取得成功的陸明,實在難以接受。陸明問道:“六叔,你知不知道我們這個月的銷售收入是多少?”陸承偉笑了起來,“陸明啊陸明,你到底還是有點嫩。銷售兩三個億,不能說明什麼問題?醫學上有個詞叫回光返照,你知道嗎?”陸明搖搖頭,“六叔,你這麼說,有點危言聳聽了。就是銷售一個億,那也是錢,也是成績。”

“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陸承偉點燃了雪茄,“我們可以打個賭,用不了三個月,你會哭都哭不出來。我雖然稱不上全才,可對你們搞這個全員推銷,還是有點發言權。全員推銷的存在基礎,是參與者都有相當高的個人信用。聽說你們紅太陽已有三千多人參加了推銷隊伍?”陸明道:“現在已有四千四百人參加了,估計這個數字還會增加。”陸承偉大笑起來,“中國搞過全民大煉鋼鐵,結果呢,全國百年以上樹齡的古樹,隻剩不足百分之一了,環境惡化到無以複加的程度。中國人搞過全民寫大字報,結果呢,留的是文化大革命這顆青澀的曆史果子。這個月,參與者都是窮人,上繳了貨款,自己留下了差價,自然是皆大歡喜。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四千多人到庫房領彩電、VCD,都不會交一個子兒的押金。要是交押金,你們也搞不起來這種全員推銷。下個月呢?繳貨款還會這麼及時嗎?告訴你吧,這十來天,有六個紅太陽的所謂推銷員進過這個門。我相信,隻要給他們一台電視機十元錢的利潤,他們都願意做這筆生意,你肯定研究過全員推銷的理論,不能保證適當的利潤,這種推銷能持久嗎?中國的公信度到底有多高,你不知道?坐個公共汽車,有多少人想加塞兒?你真的相信你的推銷員們都有不占公家一分錢便宜的覺悟?陸明,你想得太天真了。如今,沒有幾個人想在物質狂歡的時代做一個清貧的旁觀者。這種推銷方法,就像打開潘多拉的盒子一樣,隻會培養和釋放人性的惡。我問你,一個老工人,賣了五台電視機,拿一萬元藥品發票交給你,你怎麼辦?起訴他嗎?陸明,你爸是紅太陽的創始人,他隻能與這個快要散架的龐然大物榮辱與共了,你就不要再搭進去了。你考慮一下,可不可以辭職,跟著我幹。”

道不相同,話不投機,不用消磨時間了。隻有資本家才會把工人當成賊來防。中國的工人,做了五十年國家的主人,起碼的覺悟還是有的。如果陸承偉沒有六叔這個特殊的身份,陸明肯定早跟他急眼了。焦大是不會愛上林妹妹呀!他們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裏。陸明又帶著一肚子憤懣,離開了錦繡中華園這個西平著名的富人區。

事情的發展,常常不以發動者的意誌為轉移。新中國最著名的例子,恐怕當屬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了。他老人家發動這場運動的本意是想為中國人建立一套精神生活的有序體係,誰承想他去世五年,這場運動已被稱之為民族的浩劫了。紅太陽的全員推銷,正在朝非理性的方麵悄悄發展、變化著。

陸家叔侄倆暢談全員推銷的第二天,梅蘭沒費什麼周折,就從紅太陽的倉庫裏領出了兩台二十一寸彩電、兩台二十五寸彩電和兩台單碟紅太陽VCD。手續非常簡單,梅蘭在一張表上簽上自己的大名,在銷售對象一欄寫上“鬆山株式會社”幾個字,就可以領貨了。當然,她還抄下了每種貨物需要上繳給公司的價值。這一天,僅彩電就發出去了三萬兩千台。照這個銷售速度,紅太陽每年的銷售額比天宇加上長虹的總和還要多。可惜,紅太陽的決策層,沒有一個人意識到這一點。他們做出的決定是恢複八條電視機生產線的生產。

陰雨後初晴,太陽顯得分外親切,空氣顯得格外清新。梅蘭坐在租來的一噸半小卡車的駕駛室裏,拉著六件電器穿過廠區,心情是無比的好。看到一群上工的女工中有幾個認識的人,梅蘭讓司機停了下來,一一打了招呼,問了寒暖。所有的紅太陽人,臉上都掛著笑容。那是在暗無天日的道路上苦捱太久,突然看到光明後,生發於心底的大喜悅呀!

梅紅雨下班回家,看到家裏多了這麼幾件電器,十分吃驚。問明緣由後,她說道:“除了咱家,哪一家公司的彩電都比這些大。如今已經開始流行純平彩電了,你領這麼多過時貨,賣給誰呀?”梅蘭世故地說:“能賺錢就賣,賺不了錢就放著。反正這種電器又放不壞。多?我還嫌少呢!反正不用交押金,怕什麼?我這病一時半會也好不了,不知道以後還要花多少錢。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國家的職工,我病了,國家應該管。沒報銷的藥費已經快一萬五了。我是按這個數領的貨。這樣子是有點過時,可賣便宜點,也有人要。交款的時候,我把藥條子抵上。”

梅紅雨眉頭皺了皺,“媽,你怎麼能這樣!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公司能不垮掉嗎?”梅蘭道:“不是我不愛紅太陽,是紅太陽早把我拋棄了。幾千人都在這麼幹,我為什麼不能這麼幹?這台十四寸的小彩電,我們看了多少年?大家都說這是最後的晚餐了,下手晚了,自己餓肚子。反正我又沒有多吃多占,我問心無愧。媽不是主犯,法不責眾,我怕什麼?小雨,把這二十五寸的取出來一台,我們自己看。廠子垮掉了,這也算是個紀念。”梅紅雨沒有再說什麼。當晚,母女倆用上了紅太陽牌二十五寸彩電。沒過幾天,紅太陽的決策層發現有個別銷售子公司賣了貨不向公司交錢的情況。公司不得不作出限量、限時銷售的決定。陸承業感到事態嚴重,決定再次停掉複工的幾條生產線,整頓銷售子公司。這時,已有一萬三千多紅太陽的職工直接或者間接地參與了這次全員推銷運動,還有一百一十多萬台的家電產品沒有收到貨款。

電子工業部常務副部長陸承誌來紅太陽集團調研這次全員推銷的時候,這些問題已經開始暴露。陸承誌神色凝重,把陸承業叫到了自己住的銀河飯店。

兩個叔伯兄弟,兩個五十年代留蘇的同學,開始了沉重的談話。陸承誌提出讓陸承業動一動的建議。陸承業敏感地看了陸承誌一眼,“是的,紅太陽走到今天,我應該負主要責任。雖然它現在很困難,但不是無可救藥了。我不願意提前離開這個崗位。”陸承誌嚴肅地說:“我今天是代表部黨組跟你談話。沒有人讓你提前休息。你是做過重大貢獻的人,進退去留,組織上都會認真考慮的。紅太陽的情況,不容樂觀。你們這次搞的全員推銷,可能能解決一點資金短缺的問題,但它救不了紅太陽。中央黨校要辦一個司局級幹部培訓班,黨組希望你能去學習幾個月,結業後另行分配工作。你在紅太陽工作幾十年,或許……”

陸承業激動地站了起來,“這不是讓我異地做官嗎?我決不會走這一步。我不去黨校學習。如果組織上認為我的能力不行,我願意接受免職處理。我在這裏工作了近四十年,我的命運和紅太陽緊密相連。我早想好了,我生是紅太陽的人,死是紅太陽的鬼。這個時候,我不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讓我走異地做官這條路,還不如殺了我。”

話說到這種程度,陸承誌也不好再勸了。陸承誌這次來西平,還有個任務,就是為陸震天重回老區,做點前期準備工作。八十六歲的老人,行動又不方便,還要走一段長征路,不準備細致點,萬一出了問題,後悔莫及。陸震天又發了話,這次回S省,純粹是故地重遊,最好不要多驚動地方政府。陸承誌見了陸承偉,讓陸承偉負責沿途的醫療保障。陸承偉當天晚上就去見了江豐年,說了陸震天要回S省的事,希望江豐年能推薦幾個醫學專家隨行。江豐年深知老首長的脾氣,馬上給西平醫科大學校長打了個電話,要求迅速成立一個由一流專家教授組成的醫療小組,準備為一位中央領導提供服務。接著,又給幾個陸震天可能經過的地區主官打了電話,要他們暗中做好接待一位中央領導的一切準備。

陸震天指名要讓史天雄全程陪同。因為史天雄已經不再是陸家的女婿,陸承誌決定親自登門跟前妹夫商量商量。這讓史天雄感到很過意不去。

商量完陸震天回鄉巡視的事,話題又扯到了紅太陽。

陸承誌擔憂地說:“心一散,再聚就難了。沒有五六個億,紅太陽想打翻身仗也難。可是,銀行已經不願意往紅太陽投資了。改股份製,已經錯過了最佳時機,靠股市融資這條路也沒法走。他又不肯離開紅太陽,他不走,紅太陽也不可能會有大的轉機。天雄,你有什麼高見?”史天雄道:“讓天宇兼並紅太陽,順便改組天宇的領導層。再不下決心,恐怕就晚了。”陸承誌搖搖頭,“天宇現在是利稅大戶,王傳誌不同意兼並,部裏也不能命令他做。再說,即便兼並搞成了,誰能保證結果是雙贏呢?但願紅太陽這次休克療法能出現奇跡。”

幾天後,從紅太陽集團傳出驚人消息:原銷售部副經理蔡尚明在廣東以半價傾銷紅太陽牌彩電、VCD三萬八千台,攜款逃走了。接著,多米諾骨牌效應出現了,公司與十幾個銷售能手失去了聯係。

轟動一時的全員銷售,徹底失敗了。陸承業被迫組織大量人力,開始追繳還沒有售出的近百萬件家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