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李姐病倒的消息,金月蘭感到心如刀絞。李姐又托人帶了話,要金月蘭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把她當年兌的八千塊錢還了,她等著用這筆錢買藥治病。金月蘭一聽,頓時淚如雨下。哭過了,金月蘭提出給李姐送去十萬元,算付了李姐的八千元本金和五年應得紅利,多支出的部分,從金月蘭的股份中扣除。
史天雄很理解金月蘭此時的心情,說道:“沒有李姐,或許就沒有今天的‘都得利’。如今,她負氣離開了‘都得利’,也隻能用這種方式給她點補償了。多給的六萬元,你我均攤吧。這件事,是我沒處理好。”
第二天一大早,兩個人用密碼箱裝了十萬元現金,開車去李姐家。拐進巷口,史天雄停下了,說道:“還是你一個人去吧。她對我意見很大,又在病中,脾氣又直,見了我恐怕又要生氣……我在這裏等你吧。”金月蘭見史天雄如此心細,好生感動,一個人拎著小箱子去了。
進了小四合院,金月蘭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中藥味。李姐的大兒子張東林站在堂屋門口,不客氣地說:“我媽病了,誰也不見。”金月蘭訕訕地笑道:“金阿姨再有不是,也不能不讓我進屋吧?”張東林退到屋內,像個衛士一樣立在右麵屋子的門口。張東林的女朋友小蓉端著中藥進了裏屋。金月蘭衝動地喊道:“李姐,你聽我說兩句好不好……”裏麵沒有動靜。張東林道:“你已經把錢拿來了,還說這些幹什麼。那一頁已經翻過去了。我媽已經說了,那八千塊錢就算存了銀行。五年定期,你給一萬五吧。金阿姨,就算兩清了。小蓉,你把媽寫的收條拿出來。金阿姨,把密碼箱打開吧。”話說到這一步,再說別的話也沒意思了。金月蘭大聲道:“李姐,月蘭是個什麼人,日後你會明白的。這十萬塊錢是你的本錢加紅利。你要是還能下床,請出來點一下吧。”說著,把密碼箱打開了。李姐在裏麵說道:“我這一輩子,也沒占過別人的便宜。東林,把咱們該拿的一萬五拿出來,送你金阿姨回去。從今天起,我和‘都得利’再沒任何關係了。你當娘娘我撿破爛,也就這樣了。姐妹一場,我最後送你一句話吧:錢不是個好東西,想發大財的男人都靠不住。”說話間,張東林已從密碼箱裏取出了一萬五千塊錢,把收條放了進去,看金月蘭眼淚汪汪地站著,說道:“金阿姨,啥也別說了,想讓我媽多活兩天,你就快點走吧。”
金月蘭拎著密碼箱,晃晃悠悠出了巷子,像是遭人打劫了一樣。
史天雄忙迎了上去,“怎麼了?她……”金月蘭拉開車門,把密碼箱朝裏一扔,禁不住淚如雨下,嗚咽道:“掙,掙這些錢有什麼意思!什麼美好的東西,都叫它生生毀掉了,毀掉了……沒意思,真的沒意思……”激動得用手拍打著車頂。史天雄幹咽著,下意識地用手拍著金月蘭的後背,沒有說話。
這時候,四個十來歲的小男孩背著書包,從巷子深處走出來,用稚嫩悠揚的童聲一齊吟唱著:“一年級的小偷,二年級的賊,三年級的美女沒人追,四年級的色狼一大堆,五年級的情書滿天飛,六年級的鴛鴦成雙對。現在上學真呀真沒味,捧著課本打呀打瞌睡,等呀等到放學鈴聲響,卡通遊戲才對我的味。”
史天雄用驚愕的目光看著小男孩。金月蘭轉過身,也用淚眼打量著這些滿臉稚氣的小男孩。小男孩們受到關注,又放聲唱了一首改了詞的兒歌:“太陽當頭照,骷髏對我笑。死人說,早早早,你為什麼背著炸藥包。我去炸學校,老師不知道。一拉弦,我就跑,轟隆一聲學校沒有了。”兒歌剛一唱完,一個小男孩扯著脖子又唱起了改了詞的流行歌曲:“我早已為你埋下,九百九十九顆地雷,當你從這裏走過,就會被炸得全身粉碎,就會被炸得全身粉碎——你在陰間整天受苦受罪,我在陽間享受榮華富貴……”小男孩們哄笑著,漸行漸遠了。
望著孩子們的背影,史天雄的眼睛裏露出了難言的苦澀。他搖搖頭,歎道:“這些孩子,都學了些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又到了該喊救救孩子的時候了。”猛然間看見金月蘭麵色如紙,像一攤泥一樣貼著車體向下溜,忙彎腰把金月蘭托住,喊叫道:“你怎麼了,月蘭?你怎麼了?”金月蘭無力地睜睜眼睛,慢慢搖搖頭,斷斷續續說:“老……老毛病,一傷心……就犯低血糖……送我回去……”
史天雄忙把金月蘭抱上車,到附近買了一聽可口可樂、一包白糖,開車直奔宴園小區。
金月蘭躺在床上,又喝了一大碗白糖水,才慢慢緩過勁來,臉上漸漸有了血色。看見史天雄又端來半臉盆溫水,金月蘭掙紮著要自己起來洗手洗臉。史天雄扶住金月蘭的雙肩,輕輕讓金月蘭躺平了,深情地看著金月蘭說道:“讓我來吧。”說著,從水裏撈出毛巾,擰了擰,展開,仔細地在金月蘭臉上擦拭起來。金月蘭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感覺擊中了。軟綿綿地、靜靜地躺著,目光直直地盯著屋頂的燈。史天雄仔細地擦了金月蘭的臉,仔細地擦了金月蘭的手,也有些激動起來。
二十年了,他們終於等來了這第一次親密接觸。這次親密接觸來得太遲了,來得太不是時候了。開始的時候,兩個人像同在一個戰壕裏的戰友一樣,在激烈戰鬥的間隙裏,相互幫助著包紮傷口,相互交流著戰鬥經驗,目的似乎隻有一個:為了更多地消滅敵人。史天雄一邊擦拭著,一邊輕輕地說:“太危險了。你什麼時候落下了這個毛病?這種關鍵時期,你可不要病倒啊!這就像打仗打成了膠著狀,誰能夠頂住,誰就是勝利者。困難當然還會有很多,隻要我和你沒有倒下,‘都得利’一定會有美好的未來。你聽聽那些孩子們唱的什麼歌?我覺得我走這一步,還是走遲了。好在,我還是走了出來。現在做,還來得及。我越來越堅信我們現在做的一切,對於中國未來,是有價值的。”這種自言自語,雖然是在激勵自己,可也需要得到傾聽者的反饋。又獨語了一會兒,史天雄發現了異常。金月蘭的兩手熱燙,雙頰緋紅,呼吸也有些急促,晶瑩的淚珠兒,像清泉一樣,從兩隻眼睛裏汩汩流出。史天雄把金月蘭的綿軟無力的手緊緊抓住,愣愣地看著這個像進入了迷幻或醉酒狀態的熱燙熱燙的女人,不知所措地問:“月,月蘭,你,你又怎麼了?”
金月蘭的思緒早就滑向自然而純粹的女人的思維模式裏。她不再是一個身披戎裝的女戰士、女英雄了。她僅僅是一個女人,是一個需要愛、需要愛護、甚至需要征服的女人。一個英英武武的男人,在她病弱的時候,這樣仔細地擦洗她的臉、她的手,這還是第一次。這個男人,又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呀!是她在少女時代就願以身心相許的男人!這種如夢似幻的情景,難道真是現實嗎?如果它真的是現實,那麼,前二十年所經曆的苦難和眼前遇到的艱難,一種早已中斷了的、在最近一兩年努力尋找卻還沒有完全找到的感覺和記憶,慢慢有了溫度,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因為冬季過於漫長,因為倒春寒的頻繁光臨,這種蘇醒的過程,也變得綿長起來。聽著史天雄的喁喁訴說,她又覺得這種兩個人的世界不大真實。其實,她那完全蘇醒了的成熟女人的身體,已經先她的理智,控製住她了。這種渴望男人全麵進入的念頭,早像一個電閃,把她著著實實地擊中了。聽到史天雄關切的問詢,金月蘭突然來了力量,掙脫了史天雄的手,又把史天雄的雙手死死地抓住,緊緊壓在起伏的胸前,喃喃地問一句:“天雄,你愛我嗎?”
史天雄不假思索她點占頭。
金月蘭用毛巾擦擦眼淚,急急地追問一句:“你真的愛我嗎?”
這確實已經不是個問題了。這個問題,史天雄已經成功地解決了。袁慧、陸小藝,都沒有真正贏得他作為男人的全部情感。梅紅雨呢?她隻是史天雄生命中一片獨特的風景。他對梅紅雨的感情,是因為陸承偉的存在,才朦朦朧朧、若隱若現地出現過。如果沒有陸承偉對梅紅雨近乎瘋狂的追逐,梅紅雨隻不過是長得像他少年時喜歡過的那個女孩。經過這次變故,他已經完完全全認識到了這一點。他已經為自己潛意識裏把梅紅雨當成一個女人來看,羞愧難當過。眼前這個女人,才是他生命的另外一半啊。他曾經對這個女人隱瞞過自己已婚男人的身份;他曾經在長達三個月的巡回報告途中,在十幾次春夢裏和這個女人一起出現在無數個稀奇古怪的場景裏;更重要的是,他和這個女人有著幾乎可以重疊的精神世界。
史天雄抽出自己的雙手,捧住金月蘭滾燙的臉,用宣誓一樣的口吻說:“月蘭,我是真心愛你的。”
金月蘭猛地坐了起來,伸手抓住史天雄的手腕,幽幽地說:“二十年了……我終於等到了……我……我想用我的整個生命,感受到這種愛……現在就要……”
史天雄聽到這聲召喚,再也抑製不住自己了。他感到壓抑多年的另一個自己突然間蘇醒了。十年了,他第一次感到來自於生命源頭的強烈衝動。自從陸小藝對到部隊探親不再熱衷之後,史天雄漸漸地也把做愛當成了一種丈夫必須擔負的責任和義務。長時間受著理智的支配,這種能力不可遏製地在蛻化著,最後幹脆進入了冬眠期。這種狀況,讓史天雄感到悲哀。在很多個夜晚裏,他曾經期待過讓人激動的夢境,結果,青年時期經常經曆的夢中時光,從來都沒有重現過。有的時候,他也對這種過早出現的蒼老征兆感到恐懼。畢竟,他還不到五十歲!現在,他清晰地感覺到了另一個自己醒了過來。我還沒有真正老朽!這個發現讓他激動起來。他像是一個突然被衝鋒號驚醒的戰士,無所畏懼地衝殺起來。
城池不但沒有設防,而且用二十年的時間準備了這次入城的狂歡儀式。當他們共同在輝煌的華彩樂章的伴奏下,從高潮歸於平靜後,他們首先表達了對生命的無限感慨。金月蘭流著幸福的淚水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過,像個蕩婦。我以為我已經做不了這種事情了。我以為我早已變成一眼枯井了。我以為今生今世我也弄不懂性高潮這個詞的含義了。天雄,謝謝你,你讓我知道了什麼才算個真正的女人。”史天雄抽著煙,說道:“難以置信,難以置信!月蘭,在此之前,我以為我們會失敗。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認為我的身體已經老朽了。我甚至想過,在我們結婚的時候,恐怕需要買點偉哥,以備萬一。我是不是還沒有老哇?”金月蘭把頭枕在史天雄的胸膛上,呢喃道:“你的身體棒極了!現在,我什麼都不怕了!有了你,我還怕什麼?我什麼都不怕了。”
“都得利”的危機,並沒有因為史天雄和金月蘭靈與肉的結合得到緩解。工商銀行已經明確表示:中止和“都得利”特殊形式的合作。史天雄和金月蘭試圖說服對方,結果卻是徒勞的。銀行的最終答複是:如果你們年底能夠如期還清以前的貸款,才能證明你們真正渡過了危機。
從銀行回“都得利”的路上,他們在東方紅影劇院門口停下了。這座灰頭土臉、呆頭呆腦的影劇院,早已輝煌不再了。據悉這座影劇院也即將被拆除。
兩個人並肩站在那裏,抬起頭,久久地看著這座記錄著他們一段共同曆史的灰色建築。
金月蘭問:“你記不記得我們在這裏做過幾場報告?”
史天雄長籲一口氣,“記得。在這裏做了三場報告。第一場是給工人們做的,第二場的聽眾是學生,第三場的聽眾是這個區的各界群眾代表。感覺像是昨天的事一樣。”
金月蘭道:“第三場,第二十八場,第三十一場,都是在這裏。場場爆滿,過道和窗台上都擠滿了人。現在,這裏可真冷清。”
這時,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拿著一個掃把,從影劇院裏走出來,轉身拿起大鎖要鎖門。金月蘭衝動地朝前走兩步,喊道:“孫大爺,你還在這裏上班呀?”孫大爺仔細看看金月蘭和史天雄,老眼裏放出了亮光,“是金姑娘和史連長吧?是你們倆,肯定是你們倆。真難為你們還能記得我。我在報紙和電視上都看見過你們,都成大老板了。不錯,真不錯呀。”史天雄道:“大爺,你的記性可真好。你今年怕有七十了吧?該回家享享福了。”孫大爺好不容易遇到了兩個熟人,話匣子打開了,“七十四了,過了一道鬼門關了。享福?享什麼福?兒子兒媳都下崗了,小孫子還指望我掙這點錢交學費呢!如今,這窮人連大學都讀不起了。五八年,這劇院落成,我就在這兒看門,四十年沒動窩了。劇團散了架,電影又沒人看,沒了人氣,房子壞得快。歌星搞演唱會,嫌它小,在裏麵演電影,又嫌它大。報告團現在也少了。有時候,一個月兩個月,這門都不用開。兩百塊錢的工資,都嫌少,我就沒走。一說要拆掉它,很多人都在打它的主意,窗玻璃也有人偷。如今這風氣,真沒法說。當年,動不動就是兩千人來這裏聽報告,從來沒發生破壞公物的事。”金月蘭說道:“大爺,我們想進去看看,可以嗎?”孫大爺忙說:“可以,可以。”
史天雄和金月蘭走進空空蕩蕩的劇場,登上舞台。看著眼前這破敗而熟悉的場景,兩個人都有點百感交集。回憶起當時自己在這舞台上度過的難忘時光,兩個人都有了回到從前的錯覺。突然,金月蘭模仿女大學生的口氣問道:“史連長,你帶領偵察連決定留在一號高地阻擊敵人時,你害怕過嗎?在戰鬥最激烈的時候,你想沒想到過保爾那句關於生命的名言?”史天雄仿佛真的回到了遙遠的過去,認真答道:“沒有害怕,真的沒有害怕。我們心裏想的隻是勝利。戰鬥最激烈的時候,我想的也隻有勝利。”
金月蘭馬上換了個口氣問:“史先生,如果‘都得利’過不了眼前這一關,隻能一步步後退,甚至最後破了產,你會不會後悔當初選擇了‘都得利’?”史天雄答道:“不!我絕不會後悔!”金月蘭動情地說:“謝謝。”
史天雄咳了兩聲,問道:“金月蘭同誌,你捐的不是二十元,不是兩百元,而是二十萬元呀!你作出這個決定,猶豫過嗎?”金月蘭想想說:“實話告訴你,沒有。我認為,我的一切,包括生命,都屬於這個國家。國家給我提供工作的機會,國家每個月給我發工資。這筆遺產,對我沒有意義。”史天雄拍了幾下巴掌,又問道:“金總,如果‘都得利’真的破產了,你會不會後悔接受了我,放縱了我,並和我一起建立了這個理想王國?”金月蘭答道:“不!擁有了你,也就擁有了整個世界。”
這種相互激勵的作用,是存在的,但也是微乎其微的。
第二天下午,金月蘭接到了李姐的一個電話。李姐的兒子張東林執勤時,把刁明生抓住了。李姐不願意再踏進‘都得利’的大門,要把刁明生送到宴園小區,當麵鼓對麵鑼說說清楚。
史天雄和金月蘭剛進屋,李姐和張東林就把刁明生帶到了,李姐冷冷地說:“他是不是當了什麼間諜,賣了你們的東西,你們問他吧。我也想聽個音兒。東林抓住他時,他還在蹬小三輪,不像是發了橫財。明生,你到‘都得利’後,做了什麼惡事、壞事,一五一十講講吧,要說實話,免得皮肉受苦。”
刁明生已經領教過陸承偉的厲害,哪裏敢說出真相?再說,人家還磁盤時,連指紋都擦掉了,說出真相又有什麼用?說了,沒有任何好處。什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那是嚇唬膽小鬼的!刁明生一路上已想明白了利害,歎口氣說道:“我對不起你們,真的對不起你們。我刁明生攤上這種命運,沒什麼好說的,隻有認了。我呢,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一步走錯,百步都錯,也怪不得誰。”伸手想撓癢癢,因戴著手銬,雙手都舉起來撓脖子,樣子有點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