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3 / 3)

第二天中午,陸承偉回到北京家裏。一進客廳,看見陸小藝正給父親捏背,走到陸震天麵前,聳聳肩笑道:“爸爸,我坐的是最早一班飛機……”陸震天躥著火苗的眼睛直灼陸承偉,“你是中國人,聳那個肩幹什麼?你他娘的可真是膽大包天!”陸承偉無奈地搖搖頭,“爸,你肯定是聽了小人讒言。我一直是規規矩矩做人,堂堂正正做事,沒有招誰惹誰呀?看樣子你要唱《轅門斬子》……”陸震天大叫一聲打斷道:“閉嘴!你還覺得屈的慌!天宇集團出這件事,不是你這混賬一手造成的?演小角色你覺得不過癮,這一回,演的是千古罪人!可惡的是,你做這事,竟把老子和那麼多官員都當了你的棋子兒!真想不到老子一世英名,竟然會毀在你這個不肖子手裏!”

陸承偉搬個凳子坐在陸震天麵前,一臉誠懇地望著老人說:“爸,你言重了。天宇是棵大樹,你兒子還沒那個力量撼動它,更別說動搖它的根本了。秋天來了,我感覺到樹葉要落了,隻是提前準備了掃把和籮筐,站在樹下麵等待。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說錯了。你老人家對國家民族的貢獻,什麼力量也無法把它磨滅。即便有血統論這一說,也隻講老子英雄兒好漢,虎父無犬子。將來修第二十六史,你的列傳不會因為我受到絲毫影響。我一直為有你這樣一位父親感到驕傲和自豪,並一直想做出一些驕人的成績,配得上這高貴的血統。從長遠來看,我並沒有為這個家庭抹黑。是的,在準備陸川實業上市的過程中,我是借助了爸爸你的潛在影響力,可這沒有……”陸震天罵道:“放屁!你還很有理?對不對?你在利用政策上的……真不該送你去美國學什麼金融!學一身手段,竟向國有大企業下手了。玩一次戲法,賺了一個億,你還不滿足,又在股市上向天宇下黑手,讓它又套住了幾個億!沒想到我陸震天竟生出了一個金融殺手!”陸承偉平靜地說:“爸,你千萬別為這事生氣了。天宇為什麼要控股陸川實業?為什麼又暗中斥巨資托市?這些事我能操縱嗎?它不買我的,肯定會買別人的。天宇不買陸川實業,總會有別的人買。中國的經濟轉軌還沒有完成,股票上市,還有濃重的計劃經濟痕跡,政府對上市公司多有偏愛,至今沒有建立退出機製。這種人為製造出的等級,用專業眼光看,就是商機。機構炒作,隻要遵守規矩,它對證券市場的發展,利大於弊。問題是我們的股票市場,目前還沒有係統的規矩。王傳誌願意拿出天宇的錢炒陸川實業,想投機賺錢,我作為一個職業投資者,沒有不跟進的理由。爸爸,責任到底在誰身上,你比我清楚。王傳誌膽子這麼大,是因為他知道體製肯定會保護他這種冒險。”陸震天無法否認這些事實,歎口氣道:“你還挺有理!講起來一套一套的。我真是低估了你。你對中國的現實研究得很深入。可是,你並沒有想辦法彌補體製等方麵存在的缺陷,而是在利用這些缺陷。可恨!他娘的真可恨!真不像共產黨人的後代。”

蘇園一看陸震天氣消了些,忙閃過來笑道:“要是知道他今天惹你生這麼大的氣,不如生下來就把他掐死了。這些年出現的億萬富翁,成百上千的,烏鱉雜魚,什麼人沒有?坑蒙拐騙、沽名釣譽的多了。承偉沒違法沒亂紀,好事、善事也做了幾火車了,別光對他一個吹胡子瞪眼睛。”陸小藝不失時機地接道:“爸,經濟我不懂,可我覺得承偉沒多大錯。什麼事都是一個巴掌拍不響。上麵和國人,都想看中國經濟上的航母編隊,天宇順應潮流,搞了擴張,相中了陸川實業。誰都沒錯。你給小弟安個金融殺手的罪名,可是中國要不搞證券交易,他手裏就是拿了削鐵如泥的寶刀,他能殺了誰?承業二哥沒作什麼違規的事吧?怎麼樣?紅太陽早資不抵債了。”

陸承偉道:“媽,姐,你們別替我辯護。爸生我的氣,罵我,那是重視我,是為我好。他要是隔兩三月這麼敲打我一回,我的進步更快。爸,你對我有什麼要求,下達一道死命令,我肯定立馬衝上去。”陸震天道:“好吧,把你賺來的錢,先填了天宇造的大窟窿。”

陸承偉驚訝地看著父親,旋即笑起來,“爸,你這個主意,可不像一個老經濟學家出的。我就是把錢送給天宇,也不一定能救了它。無論站在什麼立場上,你都不該生我的氣。我是你陸震天的兒子,對現政權的態度,自然是十分熱愛、衷心擁護。我用錢不是也用得挺好嗎?中國現在有多少千萬富翁、億萬富翁,恐怕很難統計出來。他們信仰什麼,有什麼政治主張,已經很重要了。不管你承認不承認,這樣一個階層已經存在了。你作為一個經濟學家,一個革命家、政治家,肯定不會忽視金錢的力量。中國正處在一個偉大的曆史轉型時期,出現了很多暴富的機會。這些機會,我不抓住,總有人能抓住。我把這些錢掙了,總比一些不相幹的人掙了的好。先不說大的了,說說咱們家吧。假設一下,如果我們也出現了前蘇聯和東歐那種巨變,沒有強大的經濟實力做後盾,咱們家的子子孫孫還怎麼生存?每天煮點主義,能充饑嗎?如果每個共產黨人的家庭中,都有我這麼一個人,這江山肯定固若金湯了。這也算是未雨綢繆吧。咱們原先的鄰居袁家,很懂這其中的奧妙。武昌起義時,他們打政治牌,革命一成功,他們家就出了個國民黨的元老。新中國要成立了,他們又打出了經濟牌,在新政權下又安安穩穩過了幾十年,不是發生了文化大革命,他們現在依然會紅得發紫。當然,從人格道德上看,這種做法是有缺陷的,但它對付世態炎涼,也算一味補藥吧?”

蘇園有感而發道:“就是就是。這幾十年,我們看了多少家花開花謝?不說別的,就是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

“媽——”陸承偉打斷道,“你讓我把話說完。這是我九十年代初的想法。現在我考慮得更多。思考得多了,疑問也就多了。我也想借這個機會向爸爸你請教請教。資本原始積累階段,充滿陰謀和血腥,這是不是個規律?天雄最近遭國營商場打壓,日子也不好過。他缺錢,我準備跟他合作,誰知他想都沒想就回絕了。爸,實話說,不謙虛地說,我這兩年,總體表現並不比天雄差。這個國家,也就相當於咱們家。陸承偉和史天雄缺一不可。我和他應該攜手合作。我對中國這五十來年的曆史和現實,有個形象的認識,說出來請爸爸批評。我要用一些比喻,這些比喻可能是很蹩腳的。共產黨興起前的中國,國人營養不良,維生素嚴重缺乏。共產黨人的理想,就好比是想讓貧弱的中國人能吃上吃好含有多種維生素的蘋果。經過二十八年艱苦卓絕的奮鬥,經過無數人的流血犧牲,建立了新中國。這就好比給中國人栽了一棵蘋果樹。第一代領導人,很想讓這棵蘋果樹果實累累,很想讓每個中國人都能吃上營養豐富、味道極好的蘋果。可惜,這樹長了二十七八年,也結蘋果,可這蘋果產量低,不夠吃,口感也不好。第一代領導人帶著無盡的遺憾,相繼謝世了。管理培養蘋果樹的任務,轉移到了第二代領導人手裏。改革開放,實際上像是對蘋果樹進行一次嫁接,目的是想讓這棵樹結出夠中國人吃又能讓絕大多數人喜歡吃的蘋果梨。十八年過去了,這樹長大了許多,產量也高了,大家都很高興。可是,鄧伯伯謝世前,國人發現這樹長得有點怪,竟長了兩個樹冠,結兩種果子,一種是蘋果,一種是梨。一棵樹長兩個樹冠,肯定長不大,要是任由兩個樹冠瘋長,最終可能就把這棵樹劈開了。第二代領導人,沒來得及解決這個問題,去世的去世,退下來的退下來,也留下了遺憾。管理這棵樹的責任,就落到第三代領導人肩上了。這副擔子不輕啊!再用個蹩腳的比喻,我和天雄就好比這兩個樹冠,都是從你這個主幹上長出來的。怎麼管理這棵樹,是決策層的事。感覺上,隻能做這兩個樹冠合二為一的工作……”

蘇園聽不下去了,說道:“什麼亂七八糟的。中午吃什麼,你們爺兒倆說句話,我好安排。”

陸震天認認真真看看陸承偉,“看來,你還真是思考了一些問題。這個比喻確實蹩腳,但還是把你的認識,形象地表達出來了。這個問題,以後我們再探討。先說說天宇的問題。西部經濟本來底子就薄,培育出一個天宇,不容易呀!中國這麼大,西部不發展起來,中華民族的偉大複興根本談不上。你既然兩次把手伸向它都達到了目的,肯定對它不陌生。你說說,天宇的最大弱點是什麼?”

陸承偉感到意外,既有點忐忑不安,又有點躍躍欲試,很想在這個問題上,談出一些能讓老父親再次點頭稱是的見地。他想了想美國的發展史,再想想歐洲大陸的近代發展史,正準備拉開架子長談,援軍到了。

田青廉和秦思民來了,專程代表陸川縣八十幾萬百姓向陸震天表示感謝。兩年過去,因為陸震天,陸川縣才真正邁入了一個新的時代。感激的話說完後,田青廉把一個檀木箱子打開了,指著裏麵擺放的精致瓷瓶,說道:“陸老,這是全縣人民為表達對你的敬意,給你製作的小禮物。”陸震天拿起一隻小瓷瓶問:“這裏麵裝的什麼東西?”

田青廉道:“這裏麵分別裝有不同的曆史時期沐浴過你的恩澤的地方的泥土。第一瓶,取自你當年辦的陸家川小學。最後一瓶,取自十個陸川企業的廠區。瓶子上都貼有說明文字。這也算是你在七十多年裏刮走的陸川的地皮吧。陸川的百姓說,有的官貪財,有的官貪色,陸震天貪陸川的五色土。”陸震天高興得大笑起來。

陸承偉一看田青廉文章做得這麼漂亮,心裏挺高興。這一關總算過去了。

紅太陽集團黨委常委們正式研究破產方案的上午,工會主席陸明領著幾百個工人擁到了廠部大樓門前。工人們站成扇形,分四五層把門口圍住後,陸明小聲說:“可以開始了。”一個青年女工舉起右手喊:“不要破產,要吃飯!”幾百個工人跟著一起喊:“不要破產,要吃飯!”女工又舉手喊道:“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工人階級不等於零!”工人們跟著高喊:“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工人階級不等於零!”……

工人們又喊了一陣口號,看見陸承業和公司主要領導從樓裏擁了出來。陸承業朝人群掃了個扇形,一眼把陸明捉住了,狠狠地看了兒子一眼,“你想幹什麼?無組織,無紀律!像什麼話?”陸明底氣十足地說:“我們沒想幹什麼。我們聽說今天要研究破產方案,想讓你們聽聽工人們的心聲。”陸承業朝中央站站,正對著人群道:“四十五年了,紅太陽還沒出現過工人集體到廠部請願示威的事。黨員同誌請舉手。”人群裏舉起了十幾隻手。陸承業道:“請你們走到前排來。”黨員們都走到前排了。陸承業威嚴地道:“黨員同誌留下,其他同誌請回去吧。你們的心聲我們都聽到了。有意見,可以按組織程序提,用這種方式,太過分了。”

沒有一個工人離開。陸承業真的動了氣,板著臉道:“我再說一遍:黨員同誌留下,其他同誌請回去吧。”人群裏出現了嘈雜的回答聲:“我們不回去。”“大不了把我們處理下崗。”“誰砸我們的飯碗,誰下台!”“我們擁護陸主席。”“別再嚇唬我們了,我們就要一無所有了,我們什麼也不怕了!”雙方僵持住了。

陸承業再也控製不住了,朝兒子走了兩步,目光如炬,盯著陸明看看,“噢!這是有組織有計劃的行動啊。那好,陸主席,請問你們的目的是什麼。”陸明梗著脖子道:“決不能搞破產方案。紅太陽要發揚抗洪精神,萬眾一心,眾誌成城……”陸承業甩手就是一個耳光,把陸明打了一個趔趄,怒罵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這個工會主席,不要再幹了。”恨鐵不成鋼地盯了兒子一眼,“好端端的工人,都讓你帶壞了。三十幾歲了,幹了一件事,搞個全員推銷,把好端端的風氣搞得一團糟。”

一時間,人群靜極了。陸明站穩了,伸手擦擦嘴角的血,狂傲地盯了父親一眼,說道:“我這個工會主席,是工人們選舉的。隻有職工代表大會才有權力罷免我。”陸承業大怒,吼道:“反了你了!你看我能不能撤了你。”衝過去又要打。幾個公司領導衝過來把陸承業抱住了。

陸承業大聲說:“破產,並不等於砸大家的飯碗。何況,現在隻是在研究方案。”陸明說:“紅太陽的前途,應該由全體員工決定,他們才是主人。既然廠黨委給我們這樣一個答複,再求他們也沒有用了。走,咱們走。”工人們呼呼啦啦都跟著陸明走了。

陸承業和陸明之間的父子關係,掩蓋了這一事件的嚴重性。從表麵上看,陸明帶著工人們離去,是調皮搗蛋的兒子挨了嚴父一耳光後迫不得已的一種選擇。紅太陽集團的幾位領導上樓繼續研究破產方案時,大都覺得工人們被陸明挑逗起來的不滿情緒隨著鐵腕人物甩出的那個清脆見血的耳光,基本上算是煙消雲散了。又因為陸承業入主紅太陽幾十年建立的牢不可破的權威受到了來自他兒子的挑戰,陸承業的這些戰友們下意識地想幫他們的主帥找回點麵子。眼下,幫他找回麵子的最佳途徑,就是在支持陸承業所提破產方案的前提下,如何動用自己的智慧和經驗,使這個方案更加完善。又因為破產所涉及的問題實在太多,會議便開成了一個馬拉鬆,晚飯,幾個人在會議室草草吞下工作人員送來的快餐,接著又把會議續上了。紅太陽集團的核心人物走出廠部大樓,頭頂月明星稀的夜空各自回家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想到,一覺醒來,他們將麵臨一個不可收拾的混亂局麵。

陸明當眾挨了耳光,又受了父親的一番羞辱,回到工會辦公室,提出一個極其危險的方案:組織職工,上街遊行,讓破產方案流產,保住大家的飯碗。

因事關兩萬多個家庭的生存,又有工會牽頭組織,幾乎沒有職工反對這麼做。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大家已經摸清這一個規律了。

第二天清晨,陸明領著打橫幅的第一方陣一千多人走上西平市東大街,遊行隊伍的尾部還沒有走出紅太陽生活區的大門。參加遊行的人數已經超過了一萬人。

陸承業和紅太陽集團的領導一看事態已難以控製,趕忙打電話給西平市政府值班室,報告了這一嚴重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