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膏山,古老而又神奇,令人向往。
在石膏山住了三年,或登高遠望,或水中嬉耍,或品味人文,或燈下獨酌,讓人神清氣爽,無比興奮,比過一輩子都快活。幾年過去了,但凡說到石膏山,常常有股莫名的衝動。當我從心底盤點這些林林總總的感受時,發現難以忘懷的不是那些非同一般的良辰美景,相思之最,莫過於山外早已絕跡了的河邊柳樹。
起始見到河邊柳,使我想起中國諸神中的柳靈君,即柳樹尊神。河邊柳是最為古老的樹種之一。千萬年前的陸地,大多都是澤國,隨著澤國演變成陸地,亂流也梳理成河道,大概在河流形成的時候就有它了,誰敢說現在的北柳、南柳、垂柳、曲柳等不是它的子孫呢?中國向來就是一個王道盛行、神仙會聚的地方,各路神仙都有廟堂可居,唯獨柳靈君稱神而無廟,享祭不足,冷清有餘,落魄之狀可想而知。
河邊柳的樣子,確實不能和山外的各種柳樹相比。天河邊一簇簇叢生的河邊柳,它不像人工栽植的井柳、園柳、街柳、道柳那麼張揚,那樣放肆。它緊傍天河,多頭旺長,很難分清那一根主幹突出,那一個樹梢占先,或許隻有具備柳樹特質的葉子又尖、又細、又長,人們才不敢輕易否定它是柳氏家族的祖先。最不可思議的是長到三五米高便心滿意足,不再進取,任你用什麼增高鞋、增高器、增高藥之類的辦法,恐怕也解決不了它先天帶來的缺陷,就像人類中的侏儒。
侏儒是醜陋的。正像一代人總是不想提起他娘是小腳、他爹有長辮子一樣,但用東三省人的話說,他確確實實是長辮子男人和小腳女人做下的。河邊柳長不成喬木高大的主幹,努不出灌木細密的分枝,它這種不倫不類的樣子,著實讓子孫們感到羞愧,甚至於怨恨它不爭氣。盡管如此,河邊柳仍不自暴自棄,它活著,似乎想證明什麼。
其實,河邊柳有過風光的日子。天河下遊,從現在的南關入汾水,河邊柳隨天河走出石膏山,見證了春天的到來。據史料記載,在唐初仁義河未正名前被稱之為綠林河,“山南柳半密”,受到人們很高的讚譽。我小的時候,仁義河是一條長年流淌的清水河,即使是在雪花飛舞的嚴冬,也能聽到冰蓋下麵叮叮咚咚的水響,它就像人的血液,一刻也沒有停止。沿河兩岸,隨處可見河邊柳的身影,記憶中的河邊柳,比現在看到的個子要大,也茂密許多,整條仁義河東西橫陳六十餘裏,生機勃發,生意盎然。可惜,不知從何時起河水斷流,濃蔭退縮,萬千氣象一掃而空。
人類自從知道了物種的進化,就不擇手段地加劇這一進程。河邊柳保留了最原始、最純潔、最合乎天倫的有性繁殖,那些成活率極低的種子在最相宜的地方孕育出新的生命,艱難地磨煉自己的再生能力。有人正是利用了柳樹骨子裏的這種優勢,把它們截肢斷臂搞無性繁育,按照需求強行近親雙交,異體嫁接,不同品種的柳樹便逐次誕生,興旺發達起來。想到這些,我倒覺得柳靈君應當有廟,表彰它在變革中所做出的巨大貢獻,不然的話,後代們隻顧享受到手的成果,誰還會去光顧這個殘酷的過程呢!
天河是清淨的,寬容的,它大度地接納了河邊柳,休戚相關,生死與共。天河水滋潤著石膏山上百個樹種,涵養著近千個物種,它們在同一片土地上,尋找適宜的氣溫帶,選擇定居的落腳點,各有所安,和睦共處,其樂融融。正是由於大家的努力,日月山水、風霜雨雪、樹木花草、禽獸魚蟲就不會脫節,自然界這個大家庭才顯得更加和諧。
天底下沒有無根之木。根,深埋在泥土之中,通常不為人所知。天河的跌落,河床的陷塌,偶爾剖露出河邊柳的根係,主根遒勁,次根錯結,它的嶙峋之狀、耄耋之態,就像遠古的化石,成為人們認知客觀事物存在的教科書。河邊柳之所以延續到今天,全靠這堆生生不息的老根,在地表下麵與頑石對壘,與泥沙抗爭,憑著自身的頑強和固執,曆萬劫而不衰,化腐朽為神奇。
“猶自風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柳樹,又是能和人類最容易溝通情感的樹種之一。古人詩詞中有大量《詠柳》的佳句,或描述風景,或形容粉黛,或抒發感傷,或寄托情懷。世界上少一個物種,人類就少一分樂趣,多一分悲哀。
青青河邊柳,相思自有緣。
(原載《靈石文學》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