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日薩不知衣服單薄了些,還是心裏含著冰,她站著老打寒戰先回去了。她走進門裏,看到江卜拉痛哭。他說過他不會哭,過去確實是這樣,他說男人的哭是往外流血,女人的哭是流淚。他現在流淚了,娜日薩感到他是在滴血,她揪心地走過去:
“江卜拉,不要折磨自己了,你的苦水夠多的了。”江卜拉長歎一聲說:
“這苦水的堤壩是我自己築起的,我做起來的我吞咽吧。”她給他擦著淚水,她也噙不住自己的淚水隻往下滑落。往日的一切,重新又回到了眼前。多少個耳鬢廝磨,青梅竹馬般的相處相愛,那進入熱戀中的愛情之火燃燒著,純淨透明,充滿著脈脈溫情……
夜風歎息著吹開了門扇。江卜拉害怕伊琳娜看見淚水走出去了。烏珠穆沁草原在夜幕的皮袍下睡去了,山風替它呼吸著。深夜的曠野隻有夜風在低吟。夜風一但停歇,草原靜得令人窒息。江卜拉徘徊漫想,歎息聲是淒楚的,他像一條落入情網的魚,網孔很多,鑽不出去。他的胃在痙攣,很疼,已經三天沒有好好吃一頓飯了,茶水灌腸,隻能消火,現在,像一隻有窩難進的野狗在荒原上遊蕩。
有人說,愛情是兩心相悅的鮮花,可這三心相碰不磕出血來。卻吉紮布給他說,你在事業上是強者,在愛情上是弱者,他承認這一點,忍痛割愛下不了刀,他怕割破那頭也流血呀。寧肯自己流血,也不讓她們流血。但是,事到如今,這是替代不了的,不舍不割是不可能的,這一殘酷的現實擺在麵前,選擇是必然的了。可這兩頭一樣重,擔不起又放不下,偏了一頭都會傾塌的。
夢夢遊遊,夜風吹著他的頭發,吹著他的衣襟,吹著他的手和臉,吹著他的肉體和靈魂,吹著他的悲傷和怨恨,吹走懺悔,吹走疼痛,吹走他與她的一片空地,一片鮮花和黎明……
窩棚裏,一間是歎息聲,另一間也是歎息聲。老哈達被噩夢纏住了。那夢像一條牛皮筒子,裝著他從山頂上滾到山底。聽見怪發聲,卻吉紮布推了他一下:老哥,翻個身,老哈達醒了,出了一身冷汗,歎息聲像反芻長籲的老牛。
娜日薩和伊琳娜躺下了還是睡不著,每一次翻身都是發出同樣的聲響,輕輕的一聲歎息,卻都是震憾心靈的轟鳴。
伊琳娜開始隔著睡,她說姐姐累了,好好睡一晚上吧。可她翻轉了幾次身子,越來越與娜日薩靠近了、挨緊了,娜日薩一伸手把她摟過來,姐妹倆睡在一起。兩個鮮活的俊體貼在了一起,兩顆火熱的心跳在了一起。伊琳娜自從母親去世,再沒有享受過這樣摟睡的幸福,她覺得,她像慈母,又像親姐。她把自己的臉貼在她的胸前,用耳聽她的心髒跳動,她把姐姐的手拿過來,輕輕地放在自己的胸腔上,讓她感覺她的心韻,這種愛、這種情,山能比高,還是海能比深?愛永遠是人類文明的一道曙光。
娜日薩摟著小妹說:
“伊妹,江卜拉活著我非常高興,過去是傳說他死而複生了,我帶著疑問來,親眼見了這也就放心了,他是你的了。我已經結婚了……”
“姐姐,你還在騙我,指揮部的人騙過我,我不以為你們是這麼好,這我清楚了。”
“我不騙你,僧格成了贅婿,真的結婚了,我原來以為他死了才這樣做的。”
“姐姐,別說你這樣有心計、有抱負的人,就輪到我也不會在悲痛的時候接人進門的,何況你倆感情又是那麼深。”
“不用管我,除了僧格,追我、愛我的人很多,僧格是我母親決定了的,是頂江卜拉的人。你和你父親從死神的套索下奪回了江卜拉,你們結婚吧,他的第二次生命是你給的,他現在應該屬於你了……”
“不,姐姐,世界上哪有那麼不公道的事情……”
“公道不公道,人人都知道,知道做不到,不如不知道。”伊琳娜開始確實有些不知道,當她知道了他們過去的一切,她覺得很後悔。她很羨慕她,佩服她和尊敬她,特別是聽了和楊森紮布決裂的事,在僧格與江卜拉之間鬥爭選擇的事,幫助江卜拉搞科研的事,使她折服了,因此,她才投入她的懷抱,親切地稱她姐姐。這也是心靈高尚的人才能做得到,因為愛情是自私的,最能暴露靈魂的高尚或卑劣。但是,她的心裏是苦澀的,她剛剛嚐到了初戀的甜密,立刻在喉嚨裏塞了一枚苦果,她嫉嫉地望了一會娜日薩的臉,嘴角浮現出慚愧的笑意。這笑是假的,痛苦是真的,她想放開痛痛快快哭一場。用淚水衝刷折磨她的孤獨感。她怕孤獨,厭惡孤獨,江卜拉來了掃去了她頭上孤獨的陰雲,她像小鳥一樣活潑了,寡言寡語的女孩變得愛說愛笑了。在這孤獨又要籠罩她的心靈時,她要泣訴,她要向娜日薩姐姐倒倒她心潭裏的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