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離開南特不到兩天,風向就變了。未及入夜,風一陣緊似一陣。不久,雨便被催生下來,絲絲散落。原本以為這樣的小雨下下就停,沒想到,老天還真發了狂。車隊行駛到勃瓦第埃莫塔附近的時候,雨點就像篩豆子似的潑灑下來,一波接著一波,將整個車隊都堵在了路上。
這裏離平靜的瓦倫河邊境還有大約五天的路程,是整段旅途中最荒僻難走的部分。狹長的道路一邊是海岸山綿延起伏的山嶺,一邊則非常靠近那片縈繞著無數恐怖傳聞的幽影森林。更遠處的幽影山脈主峰黑色的卡拉斯拉的三角型尖端直插在灰黑色的暴雨雲中,如同妖魔的利齒撕破了青天。道路泥濘得無以複加,雖說艾妮一行駕乘的是便於行駛的雙軸馬車,可在這樣的路上行駛,遇著個石子還像是在爬山。這還不提輪子隨時會陷進爛泥塘裏,一遇到這種情況,任你是何等高貴的淑女,都得下來推車。
車隊走得比蝸牛還慢,常常走一裏格路要花上八,九個小時。時間一長,怨聲載道。不少人都停下來不願意往前走了,尤其是艾妮從勃瓦第帶來的臣屬,他們中的一些本來就對這次聯姻大為不滿,此刻正好找到了借口。弄得瑞卡德公爵左右為難,索性安營紮寨,原地待命,反正雨大也走不了。
這裏荒蕪的可怕,半人多高的草已顯出枯黃的跡象,好似一片灰綠色的海洋。草甸連著遠方鐵壁一般的森林,四周連個農居都沒有,更別說像樣的城堡了。連日來的陰雨讓每個人身上的衣服都濕漉漉的,冰冷地貼在一起。好幾個人病倒了,還有一些無所事事的家夥開始沒根沒據地亂嚼舌根子,閑言碎語像蚊蟲一樣滋生繁育。
一連幾天,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不少地方都變成了一片灰茫茫的水世界,原來隻有胳膊粗細的山溪,現在變得擁有了江河的氣勢,水流‘嘩嘩’地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連打下的木樁都能衝走。許多路不見了,瑞卡德派出的前往吉多港的幾個信使都沒有回來。
不和的氣氛正悄悄蔓延。
“公主,又有人嚷著要回去了。”侍女愛莎忙著斟滿艾妮麵前的玻璃酒杯,借機插嘴道。她發現艾妮今天的臉色有些不對勁,蒼白中透著青黃,好像五月的麥子。“您不舒服嗎?”她連忙問。
“愛莎,就讓他們去說吧。要回去的就回去。”艾妮歎了口氣。世界之大,又有誰能懂我。父親,希望我的選擇沒有錯。她喝了一口葡萄酒。“愛莎,你見過真正的戰爭嗎?”
侍女愕然。
“我見過戰爭,真正的戰爭,還有屠殺。”艾妮的眼睛凝視著窗外灰蒙蒙的雨簾,聲音輕得像風中的雨絲。“那個時候我還是個無知的孩童,跟著聖艾格尼絲修道院的修女們去幫助南凱特地區受傷的士兵。那時候我父親正和薩克文思打仗,爭奪整個南凱特省。一天,我看見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被送了進來,渾身是血,她右耳朵上麵的一塊頭骨被砍碎了,人卻還活著。修女們竭盡全力去醫治她,可帶來的隻有痛苦。她苟延殘喘了兩天之後死去,死得時候充滿了恐懼。她一定恨我們,是我們讓原本半個小時的死亡拖延了整整兩天。愛莎,你了解那樣的感覺嗎?”
“公主?”愛莎欲言又止。
“這就是戰爭。不論你是否勝利,都必須付出代價,沉重,血(chahua)腥,還有無數的眼淚和怨恨。輸是悲哀,贏也是悲哀。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聯姻了嗎?”
艾妮突然握住侍女的手,嚇得她‘哇哇’大叫起來。
天鵝絨簾帳突然被掀開,瑞卡德公爵渾身濕漉漉地鑽進來。“我們被困住了,艾妮殿下。”他裏裏外外全部濕透,金黃(chahua)色的頭發耷拉在前額上,不住地往下滴水。臉在冷雨裏凍得發青,嘴唇的顏色幾乎變成了醬紫。可以看得出來,他在不住地發抖。
“大人,這話怎麼說?”艾妮放下手裏的酒杯,“愛莎,生火,瑞卡德大人很冷。”
“不必了,我還要出去。不過——”他脫下外麵滴水如溪流的鬥篷,“能幫我換一件嗎?這件太糟了。哦,對不起,我弄濕了地毯。”他移開腳步,剛才站過的地方,鮮紅的西蘭多斯地毯已經染成了黑色。
艾妮報以一個微笑表示她不介意。
“坐吧。”她凝視著瑞卡德的臉。他很英俊,即使在這種狼狽的情況下。但是艾格尼絲你是將要成為王後的人,你應該忠誠於你的婚姻,不該想入非非。真神不喜歡水性楊花的蕩(chahua)婦,也不會給予她們祝福。她強迫自己將目光移開,這時候,她才發現這個簡單的動作不那麼容易完成。
“大人,有什麼事嗎?是不是我的人又在說什麼了?”艾妮眼下擔心的就是這個。
瑞卡德遲疑了一下,細微的皺紋出現在他的嘴角。他一定有什麼事不願意說出來刺激我,艾妮斷言。“殿下……恐怕我們無法南下,要另尋其他路線了。”
話剛出口,不僅是艾妮,在場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邊的活計,一個個瞪大吃驚的眼睛。
“什麼?”
“很抱歉。”瑞卡德絞著手,試圖尋找一個合適的詞語來緩和氣氛,“我是說……南下的路都被衝毀了,我們去不了吉多港。”
“那怎麼行?這可怎麼好?難道要我原路返回嗎?”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派出的斥候剛剛回來了,他說諾林溪的水現在漲得有瓦倫河那麼寬。您想想,哪個渡口,哪條船能載我們渡過水流湍急的伊格底斯河,那裏可是三年淹兩次的地方。”
艾妮沉默了,她原本猶豫的心思再次動搖起來。真神啊,是不是您要阻止我完成這次聯姻。如果是這樣,請給我明示。
你忘了,還有另一條路的……昏暗的燭光下,預言巫姬滿是皺紋的枯黃老臉遮掩在破舊的兜帽下,黃(chahua)色的眼睛像貓一樣閃爍幽光。她的凝視讓艾妮感覺芒刺在背——這是艾妮在離開南特之前,在幾名心腹侍女的縱容下,悄悄地去拜訪了一位據說很靈驗的預言家,請求她預言自己的未來。“你隻有跟著影子的腳步才能平安,才能順利地到達阿拉爾。小心你身邊的人,你認為的敵人是你的朋友,你認為的朋友是你的敵人。”巫姬咧開她掉光牙齒的嘴巴,陰森地笑起來。莫非她指的就是這個?
“大人,我們還有一條路可以選擇——幽影隘口。”
瑞卡德駭然。
當命令被下達的時候,幾乎整個營區都沸騰了。原本竊竊私語的交談變成了公開的嘲罵。
“她瘋了嗎?”阿拉爾的一位貴婦一臉驚駭地望著自己的女伴,“她不知道那地方是死人走的路嗎?”
“我說妲娜,省省吧。誰叫那女人是我們的王後呢。這種事情,我們隻有服從的份。”滿臉疙瘩,穿了一身俗氣的絳紅色裙服的肥胖女人甩動嘴唇,一臉的不屑。
“不行,那女人自己不想活了,也不能拉著我們一同陪葬吧。”妲娜明顯對同伴這樣的答案不滿意。
“呦,你還能自己走不成?不是說了嗎?南下的路被衝毀了。”胖女人再度抖動嘴唇,吐出一連串話語。
“這女人還真是災星吔。”另一個瘦得跟蔥似的尖臉女人擠過來,壓低了聲音。“你們不知道吧,我們這位新王後在家的時候並不受寵愛。他的父親喜歡的是一個魔女,當年是給老太爺逼著才娶了她的母親的,為這事不是打了一陣子仗嗎嘛。”
“有這回事?”
“當然啦!難道我騙你們不成?還有啊,新王後並不是在宮裏長大的,她很小就被送到了修道院,是在修女們中間張大的。你看她那拘謹的樣子,像極了那幫老處(chahua)女。我說呀,她的那個地方該不會也像那幫老女人一樣又幹又硬呢?要是這樣,我們的色鬼國王鐵定不喜歡。”
“咯咯咯”幾個女人想笑又不敢笑,發出母雞那樣打鳴聲。
“怪不到呢,原來是在鄉下的修道院長大的鄉下丫頭,土裏土氣的。我要是女公爵,肯定比她不知氣派到哪裏去呢!說不定,我就是王後啦!”妲娜驕傲得像隻公雞,完全忘記她那張長滿雀斑的馬臉和一對大得不成比例的招風耳。
“想得美!”幾個女人嘰嘰喳喳地奚落起她來。
這些話全都被艾妮的教母努瓦修女聽在耳裏。她把它們一字不落地都告訴了艾妮。
嚼舌根子的女人,真的遇到大事一個字也不會說了,跟這幫長舌婦沒什麼可計較的。“教母,就讓她們說去吧。至於走哪裏,由不得她們。”
整肅好營地後,艾妮下了馬車,她堅持要騎馬走在前麵,免得讓那些無事之徒又找到新的話柄說三道四。
“殿下……”瑞卡德公爵希望她再考慮考慮。
“不要勸我,別人能騎馬,我就能騎!”她走到一個騎栗色母馬的騎士麵前,叫他下馬。
“卡德利!”望見騎士還在猶豫,瑞卡德一聲高喊。
“殿下,您小心。”騎士翻身下馬,扶著艾妮騎上去。母馬也許是換了主人的緣故,不滿地晃了晃,朝著右邊踱了幾步。
連這畜生也欺負我。她使勁地揪著馬的鬃毛,母馬大聲嘶鳴起來,幾乎尥蹶子,嚇得旁邊的騎士連忙伸手拉住韁繩。“殿下,您可要坐穩了。這畜生脾氣大得很。”
“不必,我知道!”艾妮狠狠瞪了騎士一眼。
我不要在這幫子小人麵前怯懦。“我們去幽影隘口!”艾妮猛地一夾馬肚,栗色母馬頓時岔開四蹄飛奔起來,在場的眾人個個目瞪口呆。
他們先折回去大約有十二裏格的路,回到前一天走過的那個岔路口。那裏佇立著一塊高達十尺的黑色巨石,頂端透著一抹血紅。巨石上雕刻著許許多多漩渦的紋路,因為年代久遠,加之雨水的衝刷,紋路大多模糊不清。但是巨石的形狀非常駭人,就像一隻染滿鮮血的人手,手指正指向東北方黑色的卡拉斯拉峰。
從這裏調轉車頭,走上另一條通向森林的路,就可以北上直達位於銀色的伊拉德斯峰北麵的下幽影隘口。艾妮一行將從那裏翻越幽影山脈,進入阿拉爾的西部林地。然後向東走上皇家大道,越過一望無垠的大平原,到達伊倫內海畔的讚布拉城。這雖然是一條近路,比繞行吉多港的那條路短了大約十天的路程。但是除了那些最為大膽的商旅,基本不會有人去走。除了傳說中的精靈古怪,幽影森林裏還有一些真實的恐怖存在,伺機殺(chahua)戮那些膽大妄為的過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