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汗流如注的盛夏,舊金山日落區卻濃霧蔽天,冷氣森森,晨昏要穿上厚夾克。我在街旁伸出手掌,掌心落下毛毛雨般的霧粒。苦笑著歎息:汗讓老天爺全出掉了。看報紙,故土卻成了大烤爐,多處城市的氣溫高達34攝氏度至39攝氏度。如果我為了太冷而怨天尤人,揮汗如雨的同胞怕要邊牛飲涼白開邊罵我沒良心。我在濃霧裏匆匆走路,心裏想,長久地挨烤是壞事,偶然的酷暑卻是求之不得的,但凡能教生命體悟“極端”境界的事體,都值得珍惜。拿出汗來說好了,前年夏末在南海濱的珠海市,午間漫步在驕陽下,汗活像決了堤的江水,在皮膚上奔突,酷熱的痛苦卻讓位給淋漓盡致的排泄所導致的輕盈之感。以眼前論,無論從哪方麵看,都難得有大喜大悲一類巔峰體驗,然而,這意味著平穩、安寧,怎麼說還得感謝老天的眷顧。
一路上,我想著諸般無法落到實處的形而上學,迎麵走來一位老先生,他剛剛上了一趟雜貨店,橙紅色的塑料袋子,露出一串葡萄的末端。紫色的葡萄,在灰啞的天色下,沒有閃動的光澤,卻有足以教人眼睛一亮的晶瑩。頓時,我吟起食指的名詩《相信未來》中一句:“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淚水”,眼睛一熱,心裏漾過一陣奇妙的漣漪,嗬,初戀才有的鮮美無比的戰栗!當霧的顆粒不動聲色地把我的肉身包裹成麻木的機械時,詩意從裏麵冒成清冽的甘泉。我真想流淚,流紫葡萄一般晶瑩碩大的淚,在生命的深秋。
這就是哲人所說的“詩意的棲居”,購物袋裏不安分的紫葡萄,可以化為旁觀者的淚珠。哪怕它進入我的視界,點燃詩情之前,在人行道邊的貨架上,僅僅以“每3磅1元”標出在塵世的價值。我收回深情的凝視之後,它被帶進家門,自來水洗過,帶著淋漓的水珠臥在盤子上,也許引來小孫女一聲歡呼,也許毫無聲息地被人送進嘴裏,變成紫色的汁液。都不要緊,以我的庸碌和勢利,心境的澄明,對生命的誠懇感戴與欣賞,哪怕僅僅是刹那,也是極好的,有過就是永恒。但凡至美都是短命的,惟短命才有珍惜的必要。
我老在念叨著紫葡萄,直到橙色袋子消失在街角。回到家,急欲把詩意固定在字行裏,無論出以蹩腳的詩句還是拙直的散文。救火車和警車的警笛在遠處鳴叫,一隻討厭的狗在嗚嗚哀鳴,活像曠野裏被夾子夾著的瘸腿狼。可是,我從容地展開電腦屏,一似清晨打開麵向郊野的窗戶,昨夜初雪。紫葡萄從此懸在心靈的窗台。
(200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