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我太閉塞還是這風景平時沒看頭,草地離家門隻有一個街區,一個星期內至少路過一次,卻視而不見,直到今天午間慢跑,才飽飽地驚了一次豔。可愛的花,純黃的,小小的,都是雛菊吧?連天風雨,今晨新晴,老天爺為了償還肆虐的欠賬,不但高高支起一天和悅的蔚藍,還送來帶海水味道的風。風算得恰到好處了,搔著眼睫,一點癢加一陣暖,讓人舒服得像登仙。小雛菊清爽地開放,有如千萬隻從殼裏蹦出來的雞雛。周遭寂靜,鳥沒叫,陽光是唯一的熱鬧。我於是領悟,人生全部的美好就在眼前,隻要能跑,生命的過去和未來,已然和將然,都是教人留戀的;所有草地,不管有沒有狗屎,會不會誘發花粉症,都是宜人的。如果把寂靜凡間擬為躍動著生之愉悅的原野,那麼,每一個日子都貢獻出小小一片草地,日逐日地拚湊起翠綠和明黃交映的遼闊。
不過,黃花本身構不成春天的美學,它的美,加入觀賞者的陶醉才得完成。不錯,我常常路過這裏,可是它沒有足夠的魅力喚醒我。直到今天,在風雨如晦之後,在我因為至愛的父親中風住院而心境久久糾纏於生死的“大哉問”之後。辨不清是先掙脫宿命的陰霾,才麵對恬靜如嬰兒夢境的自然;還是靠黃花地的救渡,才憬然一悟,抖脫思緒上的塵垢。啊,何其奇妙的交會,在默默凝視的瞬息實現。看來,人世最深層的妙處,無論是回味終生的一見鍾情,人海裏兩隻陌生的手偷偷相握,巷子盡頭長至海枯石爛的接吻,還是李白對著敬亭山,還有,張宗子小品裏的出海人,他歸來後宣告海上奇景盡收在雙眸內,請眾人來吻他的眼睛,都是悄悄完成的。過程和效應均無關緊要,緊要的是一往情深,碰撞刹那的電光石火。
我攜帶著這片草地,奔跑著,胸有成竹地微笑著,此刻對世界無所求,我和黃花都是那般圓滿。我,腳下的泥土,身邊的樹,屋宇,雲和日影,無不風流自賞,淡泊自喜。
回到家,上網,讀到詩人朋友李兆陽悼念亡母的詩《黃花》,結尾雲:
圍成圓圈
三月立在十字架上
我們陸續進入黃花
或者走出黃花
想起躺在醫院,插著鼻飼管的父親,終於流了淚。
(2007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