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總算是告訴她了;這一次,她總該相信他了吧?
火焰燃燒著,屋脊嘎吱作響,他望著她的臉,從她的眼睛裏看見狼狽不堪的自己,他靜靜地給予她一個微笑,心中隻覺了無遺憾。
震耳欲聾的轟炸響徹伏牛坡。
生死關頭,他推開了她,隨著山崩而傾覆的屋脊,墜入黑淵。
四周重又恢複一片死寂。
他夢見他在漂浮,微風迎麵吹過他的頭發,白襯衫一塵不染,仍是原先的模樣,足底的高山河海、雲卷雲舒幹淨澄澈,再不是那充滿猩紅濃稠的殺戮囚牢。
意識漸漸模糊起來,感官的知覺愈來愈遙遠,即將陷入沉眠的時候,耳畔傳來誰的哭泣,似嬰兒一般嚶嚶嚀嚀單薄無助,又像一頭幼獸,嗚咽咆哮著傷痛苦楚。
他驀地睜開眼睛,怔怔地看著她的方向。
她蜷縮在一個角落裏,雙手抱膝,額頭靠牆,一把秀發沿著削肩垂落,小小的麵孔是雪一樣的蒼白,緊閉的眸子裏,落下一道道淚痕。
平時那樣堅強,堅強得不讓人看見內心的丁點脆弱,而事實上,全是外剛內柔的逞強——真是個傻丫頭。
他暗暗歎口氣,嚐試往她的方向挪動,但四肢都被重物壓住了,稍一動便痛得冷汗直冒,不由悶哼了一聲。
隻是非常低微的聲音,卻驚醒了她。她倏地抬起頭來,瞪大眸子四處張望,哆嗦著嘴唇,輕聲喚道:“白……白靜江?你在哪裏?”
他剛要張口,胸腹湧上的一陣痛楚令他眼前一昏,他咬牙忍耐,等待著痛楚慢慢過去,正在這時,她往這邊望了過來。
漆黑一片的地底,伸手不見五指,腳邊是殘桓斷壁,除了低不可聞的呼吸聲,誰也看不清誰的麵目,唯有他看得清楚分明。
然而她直直望著這一邊,準確無疑地,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定格在他的臉上。
她應該是看不見自己的。他想。也許她隻是恰巧朝這裏看來。須知此時此刻,他被埋在廢墟裏,灰頭土臉,身前橫著一堆磚塊焦木,哪怕光天化日的也難以被發現,更何況是在這樣一個黑漆漆的地下?她又不是他,她不可能看得見他。
果然,她很快又轉過頭去,彎腰摸索著牆頭,朝另一側踽踽前行。
他望著她瘦弱的背影,忍住險些衝口而出的呼喚,心中不知是欣慰多一點還是黯然多一點。
那正是出口的方向,隻要她繼續往前走,運氣好的話,過一會兒就能遇上穆世勳的部隊,然後……然後她就安全了。
如果是她一個人的話,應該能辦到吧。他一邊想一邊又不放心,不知前麵還有沒有躲過爆炸的敵人,他還是跟著她比較好,於是,他一點點挪著身子,忍著傷口的疼痛,企圖從廢墟裏爬出來。
半邊身子夠著平地的時候,一條斜在一旁的鐵棍突然失橫,正朝他的腰部壓下,他半截身子還在土裏,雙手撐著地麵,已無餘地躲避這突如其來的一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鐵棍朝自己猛砸過來。
閉上眼的刹那,他心中一歎:要是能親自護她出去,就好了。
鼻尖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思緒刹那倒退數百日夜,那曾在臂彎懷抱裏駐留的甘甜,媚中帶純,麗而不俗,茫茫渾濁世間僅一枝獨秀,不如溫室裏的花朵,更像是一株幹淨而堅韌的翠竹,以那樣的聰穎、驕傲、靈氣,毫不畏縮地在他麵前發芽成長,一點一滴,不知不覺地,融入了他的牽掛,滲透了他的相思,輕輕卻又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上。
他總是忘不了她,就是忘不了她,即使在她離開他之後,即使在這樣的生死關頭,他仍會幻覺,鼻尖纏繞的是她秀發的芬芳,觸手可及的是她宛若無骨的柔軟香肌。
預料中的淩遲遲遲不至,他驀地反應過來,睜大雙眼。
一片雪白的裙角覆蓋在他的身側,她正單膝跪著,纖細雙手顫顫地舉著差點將他壓垮的鐵棍,臉上是她慣有的倔強韌勁,與他視線一對,咬牙切齒地道:
“白靜江,你這會兒裝什麼死?!還不快給我起來!”
他不禁啞然失笑。
她竟然去而複返,她竟然為他……去而複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