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氣,雙掌一撐,終於爬了出來,一腳踢開鐵棍,同時反手將她攔腰抱住,往牆邊滾了幾圈。鐵棍落下,發出一聲巨響。他護著她,靠著牆角,一直懸著的一顆心,在擁她入懷的那一刻,莫名地安定下來,嘴上卻調侃道:
“看你那麼愛讀書,還以為你是近視眼,誰知你黑燈瞎火的都能救人,視力好成這樣,都快趕上貓頭鷹了。”
她的心怦怦直跳,想到剛才的驚險,隻覺後怕,其實她根本沒有看到他,她隻是聽見了他的聲音,卻不能肯定方位,她仔細聞著他的味道,那在空氣中殘留的一絲幾不可察的桂花香,也是她嗅覺靈敏,又與他朝夕相處過,才能嗅得出來,於是她嚐試走了幾步,哪知卻漸漸聞不到了,這才回頭來找,憑著直覺,來到他的身邊。
鐵棍就在那個時候落了下來。她簡直不敢去想,如果她的動作慢一拍,結果會如何,想到就差那麼一點,她便徹底失去了他,驚魂未定的她下意識地握住了他的手,哪知他的語氣還是這麼吊兒郎當地沒正經,好似渾然不覺這是一場何等令她膽戰心驚的生死較量。
頓時就有了氣。她鬆開他的手,反唇相譏:“哪裏及得上你,黑燈瞎火的都能殺人,從小練的吧。”
殊不知,她這一句卻是歪打正著。他一下子沉默了,凝視著她線條秀麗的側臉,半晌淡淡一笑:“盈盈,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對我說話常跟刀子似得,隨便就能在我身上戳出個窟窿來。”
那是他的童年,亦是他成年之後刻意回避的過往。然而,此時此刻,在這個同樣充滿了黑暗和殺戮的屋子裏,昔日的情景如藤蔓一般纏繞而上,揮之不去。
一直沒人知道,從他很小的時候起,父親經常背著母親帶他去一個黑屋子,把他關在裏麵,命他練刀。三四歲的孩子,怕黑、站不穩、什麼也不懂,卻要握著一把短刀柄,不斷地練、反複地練。父親待他一貫不多言笑,隻是嚴苛要求,他當時年紀雖小,但母親卑微的身份迫使他早熟——他隻被父親罵過一回,便學乖了,之後再不必父親盯著,自發自覺強記下所有的招式要領,揮灑著汗水,忍耐著掌心的血痕,當旁的孩童們天真無邪隻知玩鬧的時候,他的童年記憶除了不分晝夜的黑暗便是冰冷無情的刀刃,沒有歡聲笑語,不容偷懶任性。
因為父親在責罵他握刀不穩的時候,說過:“這是一套殺人術。將來,你若不想被這套刀術所殺,那麼,現在就練好它。”
殺人,對任何一個孩子而言,都會是十分陌生可怕的字眼,但對他白靜江而言,興許是骨子裏本就流淌著那樣的血液,他並不覺得害怕,隻感到悲涼。
一種心底隱隱渴盼命運發生轉折,同時卻又深知無法掙脫命運桎梏的悲涼。
起初,父親從籠子裏放出一些小動物,讓他捕殺,同一個獵物,不許多用一刀。
等他長大一點,父親便將動物,換成人。
白幫的敵人抑或叛徒,自然非死不可,作為他的刀下亡魂,好歹他還能給他們一個痛快。
幫裏的長老們隻當這個少年天賦異稟,一入白幫便是首戰告捷,成績斐然,對待任何與白幫作對的敵手都是心誌堅定,狠辣無情,又見其身手矯捷,槍法精準,無疑是幫主的不二繼承人,隻是他們並不知,在他拿槍殺人之前,他已用刀,殺了不少人。
偶爾,他也會從噩夢中驚醒,彼時年幼,第一次殺人之後,他常常做噩夢,然而驚醒的時候,印入視野的是母親憔悴的病容,他便立馬換上一副笑臉,反過來安慰母親,任憑幼小的心靈在疲憊不安中反複煎熬。
於是,母親不懂他在想什麼,而父親更是從不會照顧他的情緒,他的沉默與乖順於父親而言,便是作為白幫繼承者所應持有的謙遜內斂,與對待鳳殊的寵溺慈愛截然相反,父親留給他的,總是匆匆離去的背影。
九歲那年,他偷偷哭過一次,唯一一次,母親尋來的時候他已擦幹了眼淚,轉過頭一張小臉笑容燦爛如陽春白雪,在母親充滿期待的目光下,他故作輕鬆地告訴母親,父親考察了他的功課並誇獎他勤學,本是要留飯的,可惜最近幫務繁忙,父親不得不先走,隻能隔幾天再來探望母親,給母親補過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