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再來看五代溫庭筠一首《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這首詞和歐陽修的詞截然不同,散發濃濃的脂粉氣息。一個慵懶的女主人公,午後起來,梳妝打扮,香氣撲鼻,卻隻有表麵的香,缺少內在的蘊涵。
我國有楚辭的香草美人的傳統,這個傳統影響深遠。從藝術方法上說,它是一個以物比德的傳統;從其內在精神上說,它強調樹立內在人格的風標,撇開其政治鬥爭的內涵,我們看到的是一種對人格精神珍攝的傳統。王國維說,楚辭的傳統在“要妙宜修”,這是很有見地的。從美學觀念的發展看,楚辭確立了內美和外美相融的美好世界,一個美人香草和美意靈心融合的傳統。
請看《九歌·湘夫人》的一段描寫: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萃兮中,罾何為兮木上?沅有茝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罔薜荔兮為帷,薜蕙櫋兮既張……
湘夫人似乎降臨在江北洲,望著渺渺天際心中充滿了憂傷。瑟瑟的秋風又起,蕭蕭落葉飛下洞庭湖的輕浪。踏著白薠我引頸眺望,相約在那夕陽西下的時光。但所思的人兒不至,就像那山鳥落水草、魚網掛樹上。沅水有芷草啊澧水有蘭,思念情人啊又不敢言……為迎我的妙人就在水中築堂,將那亭亭的荷葉當蓋,將那青青的蓀草當牆,還用那香椒的芬芳熏染廳堂。桂木為棟啊木蘭為梁,用辛夷花作門楣用白芷裝點她的閨房。再拉下薜荔作簾幕,就以那芳香的蕙草作繡帳……詩人發揮自己的想像,裝點一個芬芳世界,迎接他的新娘。這芳香的世界就是他的理想。《離騷》中有所謂“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高餘冠之岌岌兮,長餘佩之陸離”,就傳達了這一精神。詩人是一位以香為生命滋養的人,你不見他“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愛香如命,“吾既滋蘭以九畹兮,又樹蕙以百畝”。香是他的天國、他的樂土、他的眾香界。
說到這,我想再說南田。他是一個非常會欣賞大自然美的藝術家,有一則隨筆這樣寫道:“湖中半是芙蕖,人出綠雲紅香中往來,時天宇無纖埃,月光湛然,金波與綠水相涵,恍若一片碧玉琉璃世界,身禦泠風,行天水間,即拍洪崖,遊汗漫,未足方其快也。”他說,他作畫,如沐浴在“西湖香霧中”。同樣,他更是一位善於聽出香外之味的人。他說讀楚辭讀到了神情都忘的境界:“秋夜讀《九辯》諸篇,橫坐天際,目所見,耳所聞,都非我有,身似枯枝,迎風蕭聊,隨意點墨。豈所謂‘此中有真意’者非耶?”他完全融入了楚辭創造的世界中。他在藝術創作中,也在裝點類似於楚辭的香世界。
他的花鳥畫繼承的是楚辭香草美人式的傳統。他明明告訴賞者:“香山曰:須知千樹萬樹,無一筆是樹,千山萬山無一筆是山,千筆萬筆無一筆是筆,有處恰是無,無處恰是有,所以為逸。”他的花,無一筆是花,他所說的追求香,又必在香外尋求矣。南田說:“細雨梅花發,春風在樹頭,鑒者於毫墨零亂處思之。”這筆墨零亂處,正是其用思處。
南田說他作畫,要使賞者有“叫”的狂喜,要使古人用“活”的念頭,他說:“銅檠燃炬,放筆為此,直欲喚醒古人。”這是何等的氣派,與張融所說的“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同一機杼。他就像禪宗中的靈雲一樣,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他要在自己的靈魂洗滌中,發現“溪澗桃花遍於象外”的境界。他在一則《題雪中月季》的畫跋中說:“冰鱗玉柯,危幹凝碧,真歲寒之麗姿,絕塵之畸客,吾將從之與元化遊,蓋亦挺其高標,無慚皎潔矣。”小小的一朵月季花,使他動了“與元化遊”的心思,其妙何在?妙在香花之外也。他說高明的畫要有如古詩所說的“不愁明月盡,自有暗香來”的境界。他的花鳥就是他的暗香。他所使用的“沒骨法”,雖無筆骨(不勾線),卻有風神。如下圖這幅畫,筆致細膩,風格幽冷,色彩雖絢爛,但並無縟麗之感,倒有清逸之韻。觀此畫,識此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