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靜中求飛(1 / 3)

南宋詞人薑白石一次客武陵(湖南常德),發現一片闃寂而迷人的地方,這裏野水迢遞,喬木參天,人跡罕至,最突出的是一片彌望無際的荷塘,荷葉田田,清香四溢,微風徐來,遠遠看那荷塘如綠雲飄渺。偶爾一陣響動,但見得荷葉間一閃而過的船影。那是一個黃昏,詩人、音樂家白石來此,有感此境,寫下了下麵這首《念奴嬌》詞:

鬧紅一舸,記來時、嚐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淩波去。隻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這是一首詠物傑作,將荷塘的冷香逸韻和思人聯係起來,構思別致,對荷花荷葉的描寫極生動傳神。黃昏下,詞人的心在荷塘中蕩漾。那賞荷的船隻(鬧紅一舸),其實也在他的心中攪動。這首詞給我強烈的感覺,是一個“舞”字。

我將這出《荷韻》之舞戲分為四個段落:

開始,無數荷花襯著荷葉在微風中跳著率意的舞蹈,拉開這薄暮荷舞的序幕;

接下來是悠然的享受,如同舞者從容的旋轉,翠綠的葉兒灑著一串串珠圓玉潤的水滴,在飛離,飛離,嫣然搖動所湧起的冷香逸韻飛向了詩心筆底;

再接下是盤桓,日暮沉沉,但見得荷葉亭亭,像一個個等候遊子的佳人,怕隻怕寒來翩翩舞衣衰落,隨西風,一腔愁怨化南浦,這是舞者執意的留連;

最後一幕更為動人,高柳垂下綠陰,老魚跳起波浪,都像是邀請遊人留步花間,但遊人已去,在沙洲歸路中,還在想,荷葉不知留下多少?

舞影稍歇,餘韻未了。在我看來,這不是平凡的荷舞,它舞動的是藝術家的芳心。

尼采的酒神精神(其要義是肯定人生,歌唱人生,歌唱詠歎人生的悲劇性)就是以舞蹈和歡笑作為象征的。舞蹈是其酒神精神最重要的象征。查拉圖斯特拉原來就是一個舞者。輕便簡捷的足是神性的第一屬性。舞蹈意味著超越,意味著生命的狂舞,意味著節奏,那種裹動一切的節奏。因為舞蹈是飛騰的準備。在舞的姿容中,超越凡塵,而達至永恒。他這樣說:在這種醉意的舞境中,“每個人都感到自己同鄰人團結、和解、款洽,甚至融為一體了,摩耶的麵紗好像已經撕破,隻剩下碎片在神秘的太一之前瑟縮飄零。人輕歌曼舞,儼然是一更高共同體的成員,他陶然忘步忘言,飄飄然乘風飛揚”。

每個人的靈魂中,都有這種舞的精神,舞動意味著超逸的渴望。如同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中那舞者由樓下飛舞至樓上白色大廳,我感到,他,他們,正準備伴著新春之神降臨這個世界,或者他們就是新春之神。

舞可以說是中國藝術的精魂。宗白華先生曾說,中國藝術的最高形式是書法,書法的根本精神在樂,而樂是伴著音樂的節奏在跳舞。高超的書法形式,就是一個個舞者。南朝宋宗炳好山水,晚年病足,不能遠行,畫山水張之於壁,以盡臥遊之樂。他常常對人說:“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群山都伴著音樂的節奏跳起了率意的舞。

吾擊石拊石,百獸率舞。西安半坡出土的陶器上就有舞的姿容。舞,在我國上古叫做“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我國上古時期詩、樂、舞是不分的。詩以道其誌,樂以和其聲,舞以動其容。詩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舞是發自生命深層的自覺力量,是一種自覺的體態行為。而在後來的中國藝術中,舞的精神穿透了藝術的寂寞世界,讓生命舞起來,讓自己獲得支配生命的力量,成為天地間的強音。藝術家通過“舞”將內在精神的躍動,化為外在的有形姿容。中國藝術有所謂“劍氣簫心”的說法,龔自珍就有“兼得於亦劍亦簫之美”的觀點。簫是音樂,劍則是舞蹈。

舞的精神之所以成為貫穿中國藝術的重要因素,我想有兩個重要原因:一是中國哲學強調以靜製動,在寧靜中表現活潑潑的生命精神(舞使其動了),陰陽相摩相蕩,一推一挽,即是舞了;二是中國藝術中極為明顯的重視線條的傾向(即使在非造型藝術中,重視線條的精神仍然不可忽視),舞的精神是其最好的象征(舞是形,是姿容,中國人認為,舞的精神在線條,抽象的線條,而不是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