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靜中求飛(2 / 3)

舞的精神在中國藝術中,體現為動靜相參的思想,化靜為動,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靜相宜。我這一講,就是以舞為契機,通過具體藝術活動的解釋,談談中國藝術理論中動靜相參的學說。

穩如泰山,飛如流雲,這是靜穆中的飛動。以動追動,不為高明,必於靜中追動,這樣的飛動,才能真正感人。在中國藝術中,這樣的動,似靜實動;表麵上寧靜如水,實際上攪動如龍。

唐代藝術史上有一個美妙的傳說,就是所謂吳道子作畫、張旭作書、裴旻(mín)舞劍的“三絕”說。朱景玄《唐朝名畫記》記載:

吳道玄,字道子,東京陽翟人也。少孤貧,天授之性,年未弱冠,窮丹青之妙,浪跡東洛。時明皇知其名,召入內供奉。開元中,駕幸東洛。吳生與裴旻將軍、張旭長史相遇,各陳其能。時將軍裴旻厚以金帛,召致道子於東都天宮寺,為其所親將施繪事。道子封還金帛,一無所授。謂旻曰:“聞裴將軍久矣。為舞劍一曲,足以當惠,觀其壯氣,可助揮毫。”旻因墨縗為道子舞劍。舞畢,奮筆俄頃而成,有若神助,尤為冠絕。道子亦親為設色。其畫在寺之西廡。又張旭長史亦書一壁。都邑士庶皆雲:“一日之中,獲睹三絕。”

此三絕乃是書畫舞的會通,三絕成一聖藝,成就那飛動的心靈。觀其壯氣,可助揮毫;化劍之舞影為書畫飛動的筆致。

畫是靜止的,吳道子知道,靜不是藝術追求的目標,藝術在於使生命狂舞。他要借劍術啟動自己蟄伏的心靈,活躍自己僵滯的筆致,進而神超形越。吳道子畫成一家氣象。傳其作畫,勢如風旋,有如神助,曾畫內殿五龍,其鱗甲飛動,簡直令蒼天欲雨,大地生煙。唐代人物畫有很高成就,而在這其中,道子開一代宗風。他的人物畫,往往於寧靜中傳飛動之勢,衣紋飄飄而舉,優柔回環,別具一種麵貌。蘇軾曾稱讚他的藝術:“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曆史上有所謂“曹衣出水,吳帶當風”的說法。曹說的是北齊畫家曹仲達,曹的人物畫衣紋稠密,衣衫貼肌膚,多用鐵線描;吳道子筆勢圓轉,衣服寬鬆,裙帶飄舉,用運動感較強的蓴菜條,而且多用白描手法,直接以木柯(朽木)在粉牆上作畫。他的畫立體感強,不用規尺,自在圓轉飄動。今傳其所作之《送子天王圖》就是如此。米芾《畫史》說他:“早年行筆言細,中年行筆磊落,揮霍如蓴菜條。人物有八麵,生意活動,方圓平正。高下曲直,折算停分,莫不如意。其傳彩行焦墨痕中。略施微染,自然超出縑素,世謂之吳帶當風。”我們感覺到他的人物線條在飛動,飛動中有一種超越的境界。

類似這樣的藝術事例很多,如張旭看公孫大娘舞劍,而作書。“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杜甫對公孫大娘劍勢的描繪,今天我們已經無法看到其人其景,但我們能看到張旭的書法。在他的《古詩四帖》中,真的能看到公孫大娘的劍,真是書形劍心。

《世說新語》中說王羲之:“時人目王右軍飄若遊雲,矯若驚龍。”(《容止》)這是對他人格的評價,也可以說是對他的書法乃至中國書法精神的揭示。飄若遊雲,矯若驚龍,表達了中國書法對活潑潑內在精神的追求。王羲之的飛動,正是在靜穆中求得的,如我們看他的《初月帖》,就能深切體會到靜穆中飛動的神韻。

書法最忌靜,一味靜,則呆滯,呆滯則無生氣,無生氣,即無韻味。故在書法中,寧靜中追求飛動的韻律,演成含蓄的生命舞蹈,最為書家所重。中國書法的節奏如鷹擊長空、飛鳥出林、秋蛇出洞、飛龍翔天……墨線翻飛中完成生命的狂舞。飛舞的狂草有飛動之勢,倒不為怪,但中國書法尤其強調於靜中追動,於靜中見動。

翻開古代書論,滿目“飛動”二字。蔡邕《筆論》:“為書之體,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雲霧,若日月。”他在《篆勢》中說篆字的妙處在“若行若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