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靜中求飛(3 / 3)

晉衛恒在《四體書勢》中說:“遠而望之,若飛龍在天。”唐竇蒙《述書賦》列“飛”“動”為書法之要則。他解釋“飛”說:“若滅若沒曰飛。”解釋“動”雲:“若欲奔飛曰動。”唐蔡希綜《法書論》:“每字皆須骨氣雄強,爽爽然有飛動之態。”宋黃伯思《東觀餘論》:“及造微洞妙,則出沒飛動,神會意得。”類似這樣的論述很多。

飛動,成為品評書法的主要標準,如蔡希綜評張旭書:“群象自動,有若飛動。”《宣和書譜》評懷素:“字字飛動,圓轉之妙,宛若有神。”米芾觀書則以“飛動氣勢”衡之,認為達到飛動,也就有了“逸韻”。飛動,不僅是對草書、行書的要求,也是所有書體必須遵循的原則。張懷瓘評李斯書:“畫如鐵石,字若飛動。”(《書斷》)明湯臨初《書指》雲:“點畫、使轉,皆筆也,成此點畫、使轉,皆用筆也。小而偏旁,大而全體,有順利以導,而天機流蕩,生意蔚然,有反衄以成,而氣力委婉,精神橫溢。順之不類蛇蚓,逆之不作生柴,方書而形神俱融,成字而飛動自在,此造化之工,鬼神之秘也。”飛動就是體現書藝的“天機流蕩、生意蔚然”的韻味。清人宋曹說:“無非要生動,要脫化。”

書法是空間展開的藝術,化靜為動,在空間中體現出時間的節奏,抽象的線條展示生命運轉變化之趣,這是中國書法所奉行不殆的原則。當然,在飛動的草書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書家對飛動意趣的追求。其實,中國書法的飛動妙韻往往在相對靜止的空間形式中表現更為明顯。我們可以看一些書法作品,如《石門頌》。

此書有隸中草書之稱。乃東漢摩崖石刻,在陝西。此書圓潤舒展,疏秀飄逸,真有野鶴閑雲的意味。蕭嫻說此帖有“武士揮戈,氣勢逼人”的境界,誠為的評。我感到此帖是端坐中的飛動。如一“受”字,妙韻非常。起首一橫挑,透力萬鈞,結末處一掠一波,簡直使人感到書寫時的澀動之聲。

又如《爨寶子》碑,此碑刻於東晉大亨四年(公元405年),與《爨龍顏碑》合稱為雲南“二爨”。書為隸書,但已雜有草意,如《張遷碑》一樣,以方筆運筆,結體方正古板,呈肅穆之態,但卻在肅穆之中有飛動之勢。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評此碑為“端樸若古佛之容”。我覺得,此帖筆畫如累石,有參差嶙峋之美感,別具風裁。筆勢內斂,不伸展,自在回旋。

又如漢《禮器碑》,此碑作於漢永壽二年(公元 156年),在曲阜孔廟,此碑扁筆運筆,筆細橫平,最顯穩定之態,是漢碑中法度謹嚴的代表作品。但扁中有挑,尖鋒挑出筆外,人稱“燕尾”。橫中有曲,顯飛動之姿,而細中有粗,捺腳粗出。翁方綱以為此碑為漢隸中第一。此帖折轉有力,真是鐵畫銀鉤,細而不弱,平和從容,極盡俯仰之態。

中國建築中的“燕尾”也比較普遍,穩當的建築也有燕舞飛花之妙。《詩經·小雅》有《斯幹》篇,此篇描寫的是周宣王築宗廟的情景,其中說到宗廟的建築,就用“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鳥斯革,如翬斯飛”來形容其特點。有的如人聳立張開雙手,有的如人舉箭奮力拉弓,有的如鳥張其兩翼待飛,有的如鳥兒展翅高揚。在今天所見到的有濃厚民族風格的建築中,這樣的例子實在太普遍了。

我們在篆刻中也能感到這種飛動之勢,如清代篆刻家徐三庚(字辛穀,號井壘,又號袖海、金壘、餘糧生、薦木道士等。浙江上虞人),其印風被稱為“吳帶當風”,在辛辣中透出飄逸之態。那是靜中的活。

此五印,很有風味。“煙雲室”,自得飛騰雲間之妙;“一園水竹權為主”,真有雍容為主之姿,我就是這園中的主人,我的心靈與園中眾景共俯仰。而“臨窗一日幾回看”,真能使人有“決眥看飛鳥”的感受;而“寫心”,如水之流,傾瀉著內在世界。其中在構圖上,我最愛“久盦”一方,表現了跪拜生命的意思,乃是永恒的生命祭儀。靜止的空間動了,不是耀武揚威的動,而是細密的生命呈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