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強大的力向前飛動,如駿馬從千丈坡上往下衝去,突然之間猛勒馬首,驟然停住,馬踏原地,低首嘶鳴,強大的力感收於其中。又如奔騰而下的激流突然遇到巨石當前,猛然轉折,激起千堆白雪。中國藝術追求“狡兔暴駭,將奔未突”的美感,那是未發前對力的凝聚,而這是已發後對力的收攝,是劃然而至的休止符。這是強調飛動的中國藝術的更深一層意韻,這就是中國美學中所十分推崇的“頓挫”的美感。王夫之曾經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中國藝術,以頓挫寫飛動,更增加其飛動之勢,勢餘於外,力孕於中,造成一種更加激蕩的藝術空間,它的神韻是聲咽曠歌,是響滯飛雲,是浪遏飛舟……
東漢蔡邕言書法之妙,得二字,一為疾,一為澀。據馮武《書法正傳》載:“邕嚐居一室,不寐,恍然見一客,厥狀甚異,授以九勢,言訖而沒。邕女琰,字文姬,述其說曰:‘臣父造八分時,神授筆法曰:書肇於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氣立矣。藏頭護尾,力在其中,下筆用力,獻酹之麗。故曰: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書有二法,一曰疾,二曰澀。得疾澀二法,書妙盡矣。夫書稟乎人性,疾者不可使之令徐,徐者不可使之令疾……’”這個故事當然是後人編出的,但表現的意思卻是明確的。
疾和澀,是中國書法美學中一對關鍵概念。王羲之在《記白雲先生書訣》中提出:“勢疾則澀。”其意思更加明確,就是在疾中求澀,在飛動中求頓挫,斟酌於疾澀二者之間。劉熙載雲:“古人論書法,不外疾澀二字。澀非遲也,疾非速也。”他將古代書論之秘密,就概括成這兩個字。而清宋曹《書法約言》也提出運筆有“淹留疾澀之法”。將頓挫的美感和飛動的氣勢結合起來,方能見出中國書道之奧秘。
我想先通過一些語言藝術來把玩它的獨有魅力。
昆明有大觀樓,大觀樓上有一幅對聯,號稱中國最長的對聯,其雲:
五百裏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周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淩虛,歎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雲,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隻贏得,幾杵疏鍾,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上下聯風味各別,上聯以飛馳的節奏,數點五百裏滇池之美,真有“一夜看遍長安花”的氣勢,煙雲風暴,浩浩湯湯,有四周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幾乎是如數家珍,要一口氣說盡江山風景,有神駿飛舞之妙。而下聯話鋒突轉,由景及史,茫茫曆史,都付與蒼煙落照,幾聲悵惘,一行清淚,由上片飛騰的氣勢,發而為生命的哀惋。上聯節奏快,下聯節奏慢;上聯有飛勢,下聯有挽力;上聯是放,下聯是收;上聯在痛快,下聯在沉著……真是收放自如,沉著痛快。高揚的氣勢和落寞的憂傷,參差錯落,別具一番情愫。
類似這幅對聯的節奏在中國藝術中非常普遍,這裏以元曲為例,稍加延伸。
如白樸《慶東原》:“忘憂草,含笑花,勸君聞早冠宜掛。那裏也能言陸賈,那裏也良謀子牙。那裏也豪氣張華?千古是非心,一夕漁樵話。”
如元好問《驟雨打新荷》:“綠葉陰濃,遍池塘水閣,偏趁涼多。海榴初綻,妖豔噴香羅。老燕攜雛弄語,有高柳鳴蟬相和。驟雨過,珍珠亂糝,打遍新荷。人生有幾?念良辰美景、一夢初過。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命友邀賓玩賞,對芳淺酌低歌。且酩酊,任他兩輪日月,來往如梭。”這首曲子素受好評,《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至元代,如《驟雨打新荷》之類,則愈出愈新,不拘字數,填以工尺。”曲子寫一場驟雨過後的新荷,突出清新宜人的感覺。新荷乍露,亭亭玉立,柔雨打過,但見得珠圓玉潤,煞是可愛。上半部分突出時令物征,下半部分由景物聯係到人生的感歎。聲韻和美,不事雕琢。
又如陳草庵《山坡羊》:“晨雞初叫,昏鴉爭噪。那個不去紅塵鬧?路迢迢,水迢迢,功名盡在長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舊好;人,憔悴了。”
氣勢排蕩,突然收攝,令人心悸神搖,不能已已。
中國藝術論將此稱為“沉著痛快”的美感。嚴羽曾總結唐詩的風格之妙有二:一是優遊不迫,一是沉著痛快。像杜詩就屬於沉著痛快一類。如其名作《登嶽陽樓》:
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大曆三年之後,杜甫出峽漂泊兩湖途中曾登嶽陽樓,此詩即作於這次登臨中。明批評家胡應麟曾以此詩為“盛唐第一”,此詩將“沉鬱頓挫”的風格發揮到了極至。前四句登樓所見,拉開了浩大無邊的景觀,浩淼的湖水將吳楚東南分開,浩浩的天地就好像日夜在湖麵漂浮,風格昂厲;後四句音轉調換,格調幽咽,愴然含悲;前後大開大收,有一種頓挫回環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