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陳廷焯論詞提倡“沉鬱頓挫”,他說:“頓挫則有姿態,沉鬱則極深厚。既有姿態,又極深厚,詞中三昧亦盡於此矣。”如其評辛棄疾詞雲:“稼軒‘更能消幾番風雨’一章,詞意殊怨。然姿態飛動,極沉鬱頓挫之致。起處‘更能消’三字,是從千回萬轉後倒折出來,真是有力如虎。”“姿態飛動,極沉鬱頓挫之致”,誠為的評,在飛動中見沉鬱之妙,這的確是稼軒的妙處。我倒更覺得他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更具此一勢態:
楚天千裏青秋,水隨天去秋無際。 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闌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燴,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這首詞比較難懂,大意是:秋高氣爽楚天千裏一片空闊,江水流向天邊去,漫漫秋色無際,眺望北國崇山峻嶺,如同美人頭上的螺髻,把無邊的愁陳說。就在這落日樓頭,斷鴻聲裏,一位江南遊子,低頭細看吳鉤寶刀,拍遍了欄杆,但無人解會他登臨之意。 不要說西風起秋天到鱸魚又上市,張季鷹受此誘惑,辭官回鄉了嗎?如果像許汜那樣求田置屋,怕也羞見風流倜儻的劉備。可惜時光流轉,風雨飄搖更使人憂愁。桓溫的“樹猶如此”的感歎時時從胸中湧起。此情此景,隻有請人喚少女前來,用她那紅巾翠袖,拭英雄淚。
這首名作為登樓所歎,用語奇警,豪放沉雄,尤其是“把吳鉤看了,闌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表達了雄獅被困般的情感,極為感人,有駿馬嘶鳴的美感。
再如北宋馮延巳《蝶戀花》上半闋:“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也有這樣的風味。
《二十四詩品》有《沉著》一品,其雲:“綠杉野屋,落日氣清。脫巾獨步,時聞鳥聲。鴻雁不來,之子遠行。所思不遠,若為平生。海風碧雲,夜渚月明。如有佳語,大河前橫。”此品要在深沉厚重,氣韻沉雄。沉言其不浮,著言其不遊,得沉著之韻,必痛快,必凝重,實實在在,爽爽快快。飛動中要凝滯,越凝滯越飛動。一個隱逸者,脫巾披發,獨步山林,偶爾聽到一兩聲鳥鳴,更覺得山靜氣清。此寫幽人山居的瀟灑無羈,沉著痛快。雖然所思之人遠行他方,但此刻在這寂靜的山林裏,思之轉深,思之愈切,思之思之,所思之人好像來到眼前,正在對他訴說自己的境遇。如此清風明月夜,耳聽海濤陣陣,仰望一丸冷月高懸,塵襟滌盡,世慮都無,心語如駿馬奔騰而出。然駿馬前馳,但見得一條大河前橫。正是痛快中有凝滯,飛動中見澀轉。這沉著之境就像書法中的萬歲枯藤,錐畫白沙。
吳文英有詞雲:“落葉霞飄,敗窗風咽,暮色淒涼深院。瘦不關秋,淚緣生別,情鎖鬢霜千點,悵翠冷搔頭燕,那有語恩怨。”這個“敗窗風咽”,正是此境。
如薑白石《揚州慢》詞雲:“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裏,盡蕎麥青青。 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這首詞的大致意思是:在淮南東路的名都揚州,在城中景色宜人的竹西亭下,我解鞍下馬稍歇。過春風十裏的繁華街道,街衢上隻見蕎麥青青。自金人兩次打到長江南岸去後,揚州城隻留下斷牆殘垣、枯柳敗樹,至今人們還諱言兵事。漸漸到了黃昏,戍樓上傳來陣陣使人心寒的號角,在空蕩的廢城上空回響。杜牧當年對這座江城讚揚有加,料想他若再來將會大驚失色。麵對如此景象,縱然有杜牧那樣描寫豆蔻少女的神筆,有他那夢遍青樓的想像,也難以傳達我此時此地的痛苦心情。二十四橋今猶在,水麵的微波蕩漾,一彎冷月無聲地照在其中,感念那橋邊盛開的紅芍藥,你年年歲歲為誰而紅!其中的“波心蕩、冷月無聲”,正具有這種頓挫感。
齊白石的很多印章頗有此一特點。齊白石主張篆刻“快劍斷蛟”、“昆刀截玉”,他多采用單刀側鋒直入的方法,線條刻削,若刀斧所砍,一麵光潔一麵毛糙,有縱橫排奡(áo)之氣。其印章在構圖上大開大合,妙處在收的關節,末筆多控。真有些“敗窗風咽”的意味。如“寶辰”的結體,上密下疏,收意極明。如“悔鳥堂”中“堂”字的最下兩橫,側刀嵌入,儀態萬千。用他印章中的“花未全開月未圓”,評價他的印風,倒很恰當。
白石印風的妙處,就在一個“勒”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