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劉熙載說:“詩善醉,文善醒。”
有人說懷素的書法:“醉來信手兩三行,醒來卻書書不得。”
我以為,“花間一壺酒”可以說是中國藝術的一個象征,花間是藝術,酒影中是一個藝術的創造者。此出於李白《月下獨酌》。詩雲:“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詩的大意是:花叢中擺上一壺美酒,獨自斟酌沒有親朋相伴。舉起酒杯邀請清幽的明月,加上我的影子正好鼎然成三。然而明月不知道飲酒,影子徒然隨我,哪知我孤身的辛酸!世事如夢,一醉陶然,那就暫且以寒月和瘦影相伴。狂歌天地,曼舞翩躚。月兒伴我歌唱,影子隨我舞零亂。趁清醒盡歡樂,沉醉後各分散。願與月華永結忘情之遊,在那浩浩的銀河邊再續前歡!
藝術就是充滿醉意的舞。
黃山穀這段文字很有趣:“餘寓居開元寺之怡思堂,坐見江山,每於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然顛長史狂僧皆倚酒而通神入妙,餘不飲酒忽十五年,雖欲善其事而器不利,行筆處時時蹇蹶,計遂不得複如醉時書也。”風景再優美也不頂用了,江山也幫不了他多少忙,並不是不喝酒就不行了,他缺少的是一股醉勁,沒了這股醉勁,這性靈的穿透力就差多了,他感到“時時蹇蹶”的原不是筆,而在於心,因為心靈束縛的東西多了。“興來走筆如旋風,醉後耳熱心更凶。”(蘇渙《懷素上人草書歌》)醉使得藝術家有了穿透力,有了無邊的創造能量,如畫僧貫休所說的:“醉來把筆猛如虎。”(《釋懷素草書歌》)山穀看來缺少的正是這力。
尼采的酒神精神其實就是一種高蹈精神。在醉意中有心性的超越。
中國藝術浸透了這醉意。酒和藝術結下了不解之緣。正如晉代的一位名士所說的“酒使人人自遠”。人說唐代畫家王墨“性多疏野,好酒,凡欲畫圖障,先飲,醺酣之後,即以墨潑,或笑或吟”,醒時則不能,醉中卻別有世界。
書史上記載唐代草書大家張旭每作狂草,多醉酒,酒和他的草書是聯係在一起的,沒有酒,幾乎就沒有這位偉大的書法家,所謂“張公性嗜酒,豁達無所營,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國史補》記載:“飲酒輒草書,揮筆而大叫,以頭揾水墨中而書之,天下呼為張顛。醒後自視,以為神異,不可複得。”《述書賦》說他:“酒酣不羈,逸軌神澄,回眸麵壁而無全粉,揮筆而氣有餘。”
因酒而醉,由醉而狂,由狂甚至以頭發代替了毛筆,並大叫大呼,其勢難擋。據韓愈《送高閑上人序》的記載,這位書家,不僅因酒而醉,還有一種癡迷的精神,對大自然中的一切每觀之,必專心,與自然一起跳舞:“往時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以發之。觀於物,見山水崖穀、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於書,故旭之為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後世。”
懷素也是一位醉客,他的書法成就和酒名都堪與張旭相比。李白《贈懷素草書歌》:“吾師醉後倚繩床,須臾掃盡數千張,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字大如鬥,恍恍如聞鬼神驚,時時隻見龍蛇走。”戴叔倫有《懷素上人草書歌》:“楚僧懷素工草書,古法盡能新有餘。神情固竦意真率,醉來為我揮健筆……” 任華《懷素上人草書歌》說他:“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以後始顛狂,一顛一狂多意氣,大叫數聲起攘臂。”
詩善醉,藝術需要這醉意,不光因酒。我們為“常”所包圍,所以,我們需要醉意。“常”意味著心靈被理智、欲望、習慣包裹,這樣的心靈“下筆如有繩”,處處有束縛,點點憑機心,玩的是技巧,走的是前人的熟門熟路。無所不在的法,控製著人,如同對待一個奴隸。所以,在藝術這“花間”我們需要這“一壺酒”,它使我們在“醉”中恢複了生命的“春”。它引著我們“人人自遠”,從凡俗中騰挪,騰挪……“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在斜風細雨中,飄飄灑灑,優遊自在,放浪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