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常中求醉(2 / 2)

在醉意中,我們開始打自己井裏的水來飲了,我們總是習慣於飲別人井裏的水,以這樣的水滋潤心田,我們的心田種的是別人的莊稼,我們收割的是和別人一樣的千篇一律的穀子。然而在醉中,我忘記了別人的井在何處,忘記了跨入別人井坎的路。在饑渴中,驀然從自己的井中汲水,原來這裏也湧著甘泉。“君看古井水,萬象自往還”,原來是這樣令人陶然的世界。

清畫家沈灝說:“騞(huò)然鼓毫,瞪目失綃,岩酣瀑呼,或臞(qú)或都,一墨大千,一點塵劫,是心所現,是佛所說。”世界就在我迷離的眼光中,在我性靈的沉醉中,大地就在我的眼前廣延,雲霓就在我深心激蕩,我舔毫和墨,倏然飛舞,忘眼前之筆墨,失當下之絹素。我心在沉醉中融入畫中,那岩石枯槎似乎都酣然如醉,那澗水飛瀑似乎都在向我驚呼,我就像陸龜蒙一樣,似乎變成了一隻忘機鳥,在無邊的天宇中自由地翱翔。這一墨就是三千大千世界(空間),這一點就是無始無終的綿延(時間),時空的無限都由當下網羅。“是心所現,是佛所說”,說得何等痛快!幹淨,利落,單純,崇高!人們常以為以禪比詩流於玄妙空虛,以為以佛比畫總有點疏闊茫然,實際上,通過沈灝這兩句話,則可見禪藝相通之精髓。禪在當下,悟在平常。一點真心就是禪,些子微茫就是真。

隻要是本心所現,就是真,就是悟,就是禪,就是佛,就是藝。醉隻是對那些可能威脅真心的羅網的逃脫,癡隻是對那種思前量後的妄念的阻隔。醉翁之意不在醉,而在無念之間也!

石濤就是主張從自己井中汲水的藝術家。他在一則題蘭竹的詩中寫道:“是竹是蘭皆是道,亂塗大葉君莫笑。香風滿紙忽然來,清湘傾出西廂調。”正是:清泉落葉皆音樂,抱得琴來不用彈。一幅畫就是一部西廂,其中繁弦急管,燕舞花飛,惟有解人方有所感,也方有其受。晚年他定居揚州期間,曾有詩寫道:“大叫一聲天地寬,團團明月空中小。”這就像禪宗燈錄中所說的“孤輪獨照江山靜,自笑一聲天地驚”。他在一則題畫跋中表現了這樣的瘋狂意識:“畫有南北宗,書有二王法,張融有言: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今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這位苦瓜於大笑大叫中作畫。真是一位樂者,一位如同彌勒的尊者。

他說他畫畫完全融入對象之中:“我寫此紙時,心入春江水。江花隨我開,江水隨我起。”真是宇宙在乎我心,世界在於我手。

他說他是一個瞎者,一個不醒人。1704年,石濤畫了一幅意味深長的《睡牛圖》,他在其上題有一跋:“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今日清吾身,如何睡牛背?牛不知我睡,我不知牛累。彼此卻無心,不睡不夢寐。”無心就是石濤的大法,牛無念,我無念,無念處大千,不睡不夢寐。我作畫如牛兒吃草,自在運行,不秉一念,不受一拘。

他以這樣的瘋狂精神去創造。《畫語錄·變化章》:“我之為我,自有我在。古之須眉不能生在我之麵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腸。我自發我之肺腑,揭我之須眉。縱有時觸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於古何師而不化之有!”

石濤說,他作畫是以“惡墨”去點破世界,他有《萬點惡墨圖》。

他的代表作《搜遍奇峰打草稿》,更表現了這樣的精神。在這幅蘭花圖中,我們都可以看到他那張狂的氣勢。我以為,這是石濤最具魅力的地方。石濤的畫在縱肆中,有天真;在狂逸中,有爛漫。前人說以“怒氣寫蘭”,他其實是以笑意寫蘭,看他的畫,就像看一位樂嗬嗬的老者,一切都在隨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