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霧斂寒江(1 / 3)

從永字八法談起。

中國書法史上有永字八法之說。有的說出自王羲之,有的說出自唐代智永和尚,有的人說出自張旭。一般以為此法出自智永。八法主要是以“永”字的八筆為例來說明中國書法運筆的方法,其中也反映出一種美學原則。元代書畫家趙子昂在一幅畫上題道:“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於八法通。”他將繪畫的用筆和書法聯係起來,其中就涉及到這個八法。

其法稱點為“側”,須側鋒峻落,鋪毫行筆,勢足收鋒。將橫稱為“勒”,其要求是逆鋒落紙,緩去急回,不應順鋒平過。以一豎為“努”(或為“弩”),須於直中見曲勢,不宜過直,這是對豎的要求,因為過於挺直就顯得直露而無蘊藏。將一仰橫稱為“策”,用力在發筆,得力在劃末,如自由策馬而行。將鉤稱為“趯”,所謂駐筆提鋒,突然躍起。將捺稱為“磔”,逆鋒輕落,折鋒鋪毫而慢行,至末收鋒,將力蘊其中。將長撇稱為“掠”,像猛禽掠過,起筆如直劃,出鋒時稍肥,用力送出。將短撇稱為“啄”,像鳥啄木一樣,落筆左出,快而峻利,既見飛動之勢,又不落漂移之弊。

前人對八法有很多評論文字,如顏真卿《永字八法頌》:“側蹲鴟而墜石,勒緩縱以藏機,弩泫環而勢曲,趯峻快以如錐,策依稀而似勒,掠仿佛以宜肥,啄騰淩而速進,磔抑踖以遲移。”柳宗元《永字八法頌》:“側不愧臥,勒常患平。努過直而力敗,趯宜峻而勢生。策仰收而暗揭,掠左出而鋒輕。啄倉皇而疾罨,磔赲趞以開撐。”

在我理解,這八法作為運筆的法式,透露出中國美學的一大消息,就是含蓄蘊藉,筆筆藏,筆筆收,不直截,不顯露,不滑落,不漂移,穩實,有力,內蘊,外表平靜得如無風的水麵,沒有一點漣漪,但在其深處則暗藏玄機,充滿了力的漩渦。

後人將其概括為無往不複,無垂不縮,點筆隱鋒,波必三折。意思是:沒有一橫是不回來的,沒有一豎是不收縮的,一點之中一定會藏著暗鋒,一捺之中含有很多折轉。

這就是中國書法的“勢”。“勢”就是力,內在的力,不是外在的力。為什麼說是內在的力呢?因為這種力是通過線條內部的變化、線條與線條之間、具體的章法等表現出來的,書法家就是一個製造矛盾的高手,就是要造成書法內部的衝突,通過形式內部的避讓、呼應、映襯等,造成內在的衝突,形成一種張力。這就是“勢”。這個勢,也與自然有密切關係,中國書法家,是到自然中體會這種勢的,體會“一陰一陽之謂道”的精神。

如以下這個“君”字取自漢張遷碑。在結體和筆畫的處理上,就體現出這種“勢”來。此碑方筆運筆,從結體上看,上麵“尹”的部分大,而下麵“口”的部分很小,二者形成極大的反差,如同高山壓頂。由此構成內在的衝蕩。但正是這小小的“口”,抵住高山,力拔千鈞,給人強烈的力感。此字結體平正,平平地寫來,似乎有些呆板,用筆澀遲,似乎有些僵滯。但就在這近於凝固的畫麵中,突有左邊的一掠,右邊的一挑,注入了活潑之勢。

中國書法家認為,大自然中就充滿了這種勢,大自然中有無所不在的運動,流水的衝刷,遇到阻力,激起了漩渦,懷素從中悟出了書法的道理;鵝的脖子在水中,在空中婉轉搖動,王羲之觀之,得到了深深的啟發;枯藤爬樹,盤旋向上,吳昌碩通過它悟出了石鼓文的妙處。

我們先從中國一個畫家的理論談起。宋代有一位畫家叫郭熙,也是一位著名的理論家,他的《林泉高致》不僅對繪畫有影響,也對中國書道產生影響。他說:“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流則遠矣。”意思是:你畫山,要畫出山的高峻,並不是在畫麵上一直向高處延伸,這樣你是表現不出山的高峻來的。你在山腰畫一片雲飄渺,擋住山體,山顯示出欲露還藏的特點,這樣高峻的樣子就出來了。你畫水,蜿蜒向前流淌,但畫麵是有限的,你要在有限的畫麵將水一直向前畫去,這是不行的,你畫一叢樹林擋住了流水, 使人感到餘味無窮, 水有盡而意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