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將這樣的道理,概括為兩個字:“藏”和“忍”。有的人說,懂得這兩個字,也就懂得書法的奧秘了。孫過庭的《書譜》說:“一畫之間,變起伏於鋒杪;一點之內,殊衄挫於毫芒。”就是說,在一畫之中,通過筆勢的變化、筆鋒的運轉、墨的幹濕,體現出豐富的變化,所以說,在一畫之中有起伏;在一點之內,要表現出轉折回旋的力感來。這就是“藏”的妙處。
晉衛恒《四體書勢》說的:書法要有這樣的妙處,就是“狡兔暴駭,將奔未馳”——一隻兔子突然被驚嚇,正準備奔跑,但還沒有奔跑。書法要把這一瞬間的妙處表現出來,因為這樣的瞬間,將動未動,是最有張力的空間,這就是勢。書法要如蔡邕所說:“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
這就是藏的奧妙。書道之妙在於藏,這是含蓄的美學傳統所決定的。在處世上要忍,在書法上也要忍。反對直露,認為直露,一覽無餘,便沒有韻味。這叫做蓄勢。如顏真卿的藏頭護尾,顏體可以說是藏的典範。中國書法用筆強調裹鋒,起筆要裹峰,沒有裹鋒,平平地寫,那就太露了;落筆要回鋒,沒有回鋒,一筆送出,就沒有意思了。書法講究綿裏藏針,表麵上很平和,內在卻很有力量。如泰山刻石《金剛經》,康有為認為乃古今榜書第一,用筆平,結體呆拙,字形肥腴,似乎沒有什麼變化。但細心體會,你就會發現其中天真爛漫的地方。
無往不複,無垂不縮,點必隱鋒,波必三折。沒有去了一筆是不回的,沒有一垂是不縮的,沒有一點是沒有隱藏的鋒芒的,沒有一捺是沒有內在折轉的。細細體會其中的妙韻,是掌握書法用筆之法的入手處。
中國美學將這一重要原則稱為含蓄。不把話說絕,不把意思表達盡,一切都在調動鑒賞者的主動性,藝術不僅僅是現成的作品,它是有待於鑒賞者來填補的空間。比如園林的借景。清李漁談到此時說:“四麵皆實,獨虛其中,而為便麵之形。實者用板,蒙以灰布,勿露一隙之光;虛者用木作框,上下皆曲而直其兩旁,所謂便麵是也。純露空明,勿使有纖毫障翳。是船之左右,止有二便麵,便麵之外,無他物矣。坐於其中,則兩岸之湖光山色、寺觀浮屠、雲煙竹樹,以及往來之樵人牧豎、醉翁遊女,連人帶馬盡入便麵之中,作我天然圖畫。且又時時變幻,不為一定之形。非特舟行之際,搖一櫓,變一像,撐一篙,換一景,即係纜時,風搖水動,亦刻刻異形。是一日之內,現出百千萬幅佳山佳水,總以便麵收之。”(《閑情偶寄·居室部》)景雖可借,要在人心,心靈不活,再好的“便麵”也是虛設。
所以中國美學強調,含不盡之意在言外,這讓你去聯想,讓你去補充。從創造的角度看,創造者將藝術視為溝通自己和鑒賞者對象的通道;從鑒賞的角度看,鑒賞者在創造者有意的設計中,豁然之間發現了一個新世界,會有更深刻的審美感受。
按照中國美學中的一部重要著作《文心雕龍》“隱秀篇”的話說,這叫做“秘響旁通”。中國藝術理論強調,成功的作品宛如一部含蘊豐富的音樂,其中深藏著一個神秘莫測的世界,這個世界隨著人們的領會而不斷擴大,鑒賞者就是演奏者,他在演奏中不斷釋放著作品的隱微。作品中包含著無數意義的空間,有待於接受者來打開,延伸其中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