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霧裏看花(1 / 2)

宋人範成大詞雲:“花影久吹笙,滿地淡黃月。”這真是一個絕妙的境界,花影扶蘇,淡雲拂地,月光綽綽,影兒參差,似輕撥天地這一無弦之琴。

蘇軾那首著名的詞傳達出與此類似的風韻:《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裏,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朦朦朧朧,迷離恍惚,有一種獨特的美感。

霧裏看花,乃是中國美學的又一種境界。它構成了中國含蓄美學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曲徑通幽,通過婉轉委曲的傳達,產生優雅流暢的美感;而霧斂寒江則在於從藝術形式的內部激起一種張力,從而創造一個回蕩的空間,展示豐富的藝術內容;而霧裏看花則是通過迷離恍惚產生獨特的美感,它和西方美學中的朦朧美有相似的內涵,但又有所不同,它具有獨特的哲學思想內涵。

明謝榛謂作詩“妙在含糊”;董其昌謂作畫“正如隔簾看花,意在遠近之間”;李日華以“繪事必以微茫慘淡”為妙境;清惲南田雲:“山水要迷離”;布顏圖雲:作畫要有“亂裏蒼茫”;戴熙雲:畫之境應是“陰陰沉沉若風雨雜遝而驟至,飄飄渺渺若雲煙吞吐於太空”。這些表述都意在說明,迷離微茫能產生比清晰直露更好的美感。

我說它不同於西方的朦朧美,因為這一理論中包含了一些哲學的思考。

論畫中國古代有三遠之說,著名的就是北宋郭熙的三遠說,即平遠、高遠和深遠。郭熙之後不久的韓拙又提出三遠說,他說:“郭氏曰:山有三遠……愚又論三遠者:有近岸廣水、曠闊遙山者謂之闊遠;有煙霧暝漠、野水隔而不見者謂之迷遠;景物至絕而微茫飄渺者謂之幽遠。”(《山水純全集》)

他所說的闊遠,是莽莽一片,亙望無限,是平遠向四方的展開。迷遠則是平遠中所彌漫的夢幻般的境界,迷離恍惚,雲霧盤桓,嵐氣卷舒,山光水色漫衍飄渺,若即若離,若有若無。幽遠則是平遠的極至,即景色空茫,愈遠愈淡,愈遠愈無,直至畫麵中最遙遠最淵深的所在,此之謂微茫慘淡處、天機滅沒處、精澄玲瓏處。若總此三遠,闊遠言其廣袤無垠,迷遠言其恍惚迷離,幽遠言其微妙精澄,三者統之於遠而歸之於心,反映出宋人山水的境界追求。

在韓拙這裏,迷遠被視為一種山水境界而予以推出,而在闊遠,彌望的是無邊的山色,幽遠更是“微茫飄渺”,也具有迷遠的審美特征。故可以說,韓氏三遠突出了迷遠的地位,使中國畫的朦朧處理從技法而走向理論自覺。

唐宋山水畫就頗多迷遠之境,如李思訓善為雲霧飄渺之態,《曆代名畫記》說他:“畫山水樹石,筆格遒勁,湍瀨潺湲,雲霞飄渺,時睹神仙之事,窅然岩嶺之幽。”李成更以平遠迷離山景見長,蘇轍說他:“飄渺營丘水墨仙,浮雲出沒有無間。”二米將迷遠之境推向極至,他們所創的“雲山墨戲”,就是以迷離漫漶之景出胸中之盤鬱,讀其畫有混沌初開之狀。清惲南田稱米芾有恍惚迷離之趣。元代山水畫在迷離中更注意淡遠,如倪雲林孤峰遠沒,野水遙拖,若有若無,恍惚幽渺,南田謂:“迂翁之妙,會在不似處,其不似正是潛移造化,身與之遊,而神駿滅沒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