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焊花(1 / 1)

吳先生搞攝影。有得意的作品,總要拿與我看,然後要求說個一二三。其實我說什麼對他都不重要,我又不懂。他主要是要和我分享創作的快樂,這點我倒有同感,因此總是說好。我要是說不好,他一定不快活,何必呢?本是樁好玩的事。

但這回我說得多了些。

照片倒是好看。夜景,高聳的腳手架縱橫交錯,線條流暢,畫麵很穩定。一朵兩朵好多朵焊花盛開,各是各的鮮豔,千姿百態,因此也添了動感。深藍的天幕很凝重,大有深意的樣子。名字我都想好了,吳先生說,叫美麗的焊花。

我說確實美麗,簡直太漂亮了,所以你可以給任何人看,但不要給一個電焊工看。吳先生聽了麵露疑惑,我解釋道,我以前正好當過焊工,曉得那種美麗是怎麼回事。

我做焊工是在一家化學製藥廠。焊管道,焊彎頭,焊法蘭盤,有時也幫年輕好看的女同事焊藕煤模子,焊鐵皮撮箕。焊得最多的是罐。

罐相當於現在的液化氣罐,但大得多,最大的兩層樓高,裏麵要裝幾十頓。先在鋼板上劃線,氧割下料,一塊塊拚攏來焊。裏外兩麵都要焊,這種罐將來是要承受壓力的。平焊簡單。立焊比較困難,手性要好。仰焊,完全就苦不堪言了——人躺著,往頭頂上焊,不但技術難度大,工作服肯定還要燒無數的洞。我的頸根上起過好多泡,就是吳先生說的那種美麗的焊花燒的。

特別是鑽進罐裏燒焊,那個苦啊。

電焊工不論冷熱,一年四季都要長衣長褲皮鞋手套,遮得嚴嚴實實,不小心哪裏露出肉來,肯定會灼傷。有年夏天,我接連在罐裏幹了一個月。那份熱就不說了,比起來熱不算什麼,要命的是煙氣。焊條燃燒起來不但有美麗的焊花,還有大量煙氣悶在罐裏,人吸進呼出的都是煙氣。那是有毒的,所以我每天可以得到五毛錢補貼。在那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咳漱,然後吐痰,痰一口一口吐出來,都是黑的。

吳先生聽了我說的,沒有做聲。那幅照片後來登在畫報上,吳先生給它改了名,叫做無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