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作詩詞。喜歡讀,僅此而已。
小時候讀“春江水暖鴨先知,”很羨慕,覺得鴨比自己幸福得多。因為,哪怕三伏天,大人照例也是不讚同小孩子遊泳的。
這說明,我那時毫不懂詩,關心的,全在詩歌以外。
後來,慢慢可以明白一點詩的內容,“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這樣的句子很教育人,很真切,比我聽過的許多憶苦報告,更能培養對勞動人民的感情。我下鄉插隊時,父親正關在牛棚裏,沒有自由,難得來封信。隻要聽得人說:大隊部有你的信,我就打起飛腳跑,直跑得兩耳生風,而我的心裏,正是“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詩與詞,我偏愛後者。這也許同個性有關。詞的韻律更豐富,長長短短,節奏也活潑,一如音樂。李清照很了不起。讀“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會覺得她很美麗——那種浸透了憂傷的美麗,也會想到她的不幸的境遇,而“生當為人傑,死亦作鬼雄。”則滿紙豪氣,令男人反省,直至慚愧。
詩言誌。中國曆代帝王,多工於詩文。以詩取仕的朝臣百官不在少數。所以皇帝身邊,‘知識分子很多。要領導知識分子,最好是以身作則。於是禦筆一揮,也有一些好詩。唐玄宗李隆基登太行山,以詩言誌,寫山河如畫,人民淳樸,深感自己不足,繼而寫道:“涼德慚先哲,徽猷慕昔皇。不因今展義,何以冒垂堂?”他很謙虛,覺得比之先哲,仁德不夠,比之列祖,治國安邦並無更好的方針政策,他決心從今往後,努力恢宏帝王的道義,不然,憑什麼來坐江山呢?他跟作檢討似的。寫這首詩,他大概即位不久,不乏抱負與遠見,故而有開元盛世。
現在有些領導,喜歡在講話的開頭、結尾,或者中間,插上幾句古詩。這樣比較儒雅,用心良好,但多不成功,顯得牽強,用長沙話講,叫做“霸蠻”。這與講話的內容同質量有關。詩是極感性的,代替不了口號的作用。而且用詩很危險,有些出處、典故、前因後果,相當複雜,萬一用錯了,反而露出馬腳來。不妨編一本專集,供各級領導各類場合選用。
中國的詩就是中國的曆史。“蓮臉嫩,體紅香,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這詩輕佻,作者仍是雄才大略的李隆基。隻是,其時有過安史之亂,國將不國,他老先生已經愛江山更愛美人了。所以,讀詩,能長人見識。
詩確實要讀。出聲地大聲地讀,才能曉得中國語言文字的美,才能體味深藏於其中的種種精妙。我讀詩詞,主要就是因為它的美。“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多麼美。這種美給我快樂。這種快樂往往無以言傳。我就自己在心裏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