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胃痛。我願意就這個題目和有經驗的人士交流心得。
細說起來,胃痛的“痛”,有點不同一般。不像針紮了,刀割了,碰了摔了,胃痛連個具體的地點都沒有。通常在兩肋之間的心口上,但也不一定,它像一團瘀積的惡氣,隨意遊來蕩去;有時更像一個沉重的鉛球,自由地滾上滾下。總之它就在我的身體裏麵,出其不意,左衝右突,忽前邊忽後背,殃及肩胛以至頸椎,它而且有種從容不迫勝券在握的派頭,緩慢而執著地進攻。如此一來,我的抵禦就非常被動,非常消極。我隻能小心翼翼地順從它,幾乎是低三下四地奉迎它,按照它的意願,我坐著,躺著,跟動物園的狼一樣在屋裏不停來回走動。這都由不得我。有時我剛讓自己彎曲成蝦米狀,舒服了不到五分鍾,旋即又必須把身體伸得跟鉛筆樣的不能再直。有回半夜三更,我苦著臉直挺挺地站在屋子當中,驚恐地等待它的下一步行動;其時,我聽到外麵街上的灑水車一路歌聲,快快活活由遠及近揚長而去,覺得天大概是永遠也不會亮了。
當然,各人情況不一,體會也會不同,以上隻是一已之見。
由於胃痛,我作過胃鏡檢查,這是現代醫學的功勞。讓醫生直接窺視病灶,弄它個一清二楚,豈不妙哉。然而,那根指頭粗的管子從口裏一直捅到肚子裏以後,情況會如何呢?鼻涕,眼淚,嘔吐,人像背過了氣一樣,難受的滋味,實在無法告訴。醫生倒是鎮靜,不慌不忙,將那根管子扯出扯進左彎右轉,從鏡頭裏反複觀看,很負責的樣子。但我真的受不了了,想推開他,不做這個檢查算了,卻連抬手的力氣也已經失去。當時,我真是有一肚子話要對他講啊。忽然,他叫一聲:“找到了!”他的聲音那麼激動,他找到了它,因此像重了頭獎那樣喜出望外。結果便有三四個實習學生擠了攏來,輪番地操作。他們當然更加興奮,紛紛說看到了看到了,好像看到了什麼極為美麗的東西似韻。而我,則相信自己在下一分鍾就會死掉。
不過我還得感謝醫生,他為我解決了兩個問題:一,不是癌症;二,弄清了敵人的真實麵目,它叫十二指腸球部潰瘍。我算是知已知彼了。
但仍然難治。胃病良藥的廣告特別多,多,正說明沒有用,否則有一種便足夠,真是無可救藥。我隻好自己救自己。我向別人描述胃痛的種種情狀,但別人長著一個健康的胃,一點也不能體會我-的痛苦。而當我在候症室聽到一位陌生人大談他出了毛病的胃時,我才像找到了同誌,正所謂同病相憐,世界上原來並不是隻有我一個人受苦受難啊。我們於是一見如故,有共通的語言;互相補充印證,談得跟親人似的。這麼樣的談一陣,感覺果然就好得多,是一種精神上的治療。
我把這份心得交流出來,有效無效,好歹想讓我的同誌們也治療一回。是為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