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中國的文化,比較起勁的一個就是吃。前些年風行的文化熱裏麵,吃占據了重要地位。通過吃來宣揚一個民族文化的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多少避免不了阿Q的嫌疑,大概是隻好如此罷。
吃,尤其吃飯,顯然極端緊要。民以食為天,已經把話說到頂了,還有什麼比天更大更高的呢?要體會這種跟天一樣高大的緊要光憑想象還不夠,必須親身體會。我當知青時,最長的一次達半個月沒有米,所幸還有蠶豆。先是煮著吃,吃幾天吞不下去了,就炒熟裝在口袋裏,一天到晚吃,腮幫子都嚼腫了,還是餓。我體會到了什麼叫饑餓,體會到了如果我不堅持把難以下咽的蠶豆咽下去,可能就會餓死。在有蠶豆的情況下,我深刻體會到了人不吃飯真的就會餓死,這不是嘴上說說的理論,並不好玩的。設若連蠶豆都沒有,人會做出如何樣月黑風高的事來,就有些難說了。
人不吃飯就會餓死,這原是簡單的道理。中國的農民——不是別人,恰巧是種田的農民,對這個道理有最切身的體會,所以他們從不覺得吃是一樣輕鬆的優雅的浸透了文化意的事情。吃就是吃,吃碗飯不容易。我在很多農民家裏吃過飯,男女老少,全體都很努力,很投入,幾至虔減,仿佛慶幸自己居然可以吃飯,結果,更像在舉行一種莊嚴的儀式。
這種儀式在一些西方人,包括東方的穆斯林那裏得到明確的規定,飯前必行禱告,感激上蒼所賜的食物,神情肅穆,令人感動。
喜歡把吃往文化上扯的肯定不是種田人。有資格把吃當做文化來把玩的,首先必是不愁衣食,其次是多少也讀過兩句書。有吃,能說,吃的文化就不難炒熱了。古今上下,南北縱橫,宮廷民間,口水橫飛,弄得別人挾片白菜葉子也不禁沉呤一番:這不是白菜葉子,這是文化啊。關於吃的文化,終於是熱鬧而滑稽,如同我們現在隨處可見的其他轟轟烈烈的事情一樣。
賈平凹在《廢都》裏為莊之蝶開了一份菜單,詳盡又周到。旅美作家阿城見了,認為沒有往昔城裏小康人家的精致講究,卻像野戰部隊夥食班的軍需。意思是魚山肉海,與莊之蝶一類文化人的格調品味相去甚遠。阿城說的往昔其實是指另一個時代,賈平凹寫的卻是現在,現在的文化人宴客,能有魚山肉海,已經不錯,精致講究的時代早已過去。
紅樓夢》裏介紹過賈府的一份茄子,真是精致講究到了極點。大概也隻有到了這種極點,尋常的茄子才會顯出文化的儒雅來,這就是為什麼現在的所謂吃文化,動轍就要搬出宮廷,專喜以沉寂多年的豪門大戶為旗號的緣故,因為現在,這些東西已經沒有了。北京有投機商開專門的野菜館,炮製舊社會窮人用以渡饑荒的野菜,去吃的都是有錢人,大約類似西太後的吃窩窩頭,接近於變態。又有人做野味生意,越是稀奇古怪的保護動物,受保護的級別越高,越是昂貴,就完全是變態了。
美國人大吃漢堡包,集糧食、蔬菜、肉類於一體,營養衛生,主要是快捷,是現代社會的產物,為大量平民百姓接受,成為快餐文化的典型。日本人幹脆把快餐稱之為便當,一語道破當今吃文化的天機。
吃文化有很強的時代性,因此我們現在見到的有關吃文化的熱鬧議論,大多是對曆史的鉤沉,更像是一種憶甜思苦,很別扭的。
椐說國家每年用於公費吃喝的款項高達數億,然而不難肯定,即使是如此巨大的開支,也一定不會有如當年賈府裏那樣精致講究到極點的茄子;還可以肯定,若要將這種吃法同文化相聯係,則一定隻與那大宅裏的封建專製有關,好歹也算是一種吃的文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