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巷子裏的文化(1 / 1)

早兩年談文化的特別多,不但學者,尤其商人喜歡談。寫文章,接受電視采訪,開始樣子倒還儒雅,隻是談著談著,忍不住還是要往生意上扯,像江湖上賣藝,一套拳腳下來,亮出的到底還是狗皮膏藥。文化被當成了幌子,招牌,後麵潛伏了精心策劃的公司。文化的名聲於是不好,弄得現在隻要提文化,大家就警惕,懷疑是有人設的局。

談文化的而且往往一架式就很遠,秦皇漢武,古埃及或者消失了的馬雅,總總淵博。我對身邊的文化更感興趣,比方長沙巷子裏的文化。

北京叫胡同,長沙人喊巷子。巷子裏住滿了人,人挨人人擠人,都是老百姓,現在客氣一點稱市民。一個地方的活生生的文化總是集中在那個地方的人身上,跑到戈壁灘上談文化,充其量可以遙想一下絲綢之路,是死去的文化。

長沙的巷子名目繁多。一步兩搭橋,倒脫靴,黃泥坑,是窮陋之相。賜閑湖,水月林,惜字公莊,一派優雅,可能住過些有錢人。鹽道坪,製造局巷,太傅裏,則透露出久遠時代的蹤影。這些巷子的名目一直十分穩定,忍辱負重般地肩負著一份滄桑,很有曆史感。

我到攀枝花去,大街小巷名字都很新式,那是個後起的工業城市,所以無法像長沙一樣地稱曆史文化名城。

我在府後街二條巷住過。文革時我妹妹十歲,她搬張樓梯,爬到巷子口的屋角上,往舊的路牌上糊了張紅紙,上麵寫著:戰鬥巷。她可能.覺得二條巷不好聽,至少不革命。但沒有誰理她,大家還是二條巷二條巷地喊,一直喊到現在。.

府後街有一條巷二條巷,住的人都雜。有老師,鞋匠,南下幹部,神經病,舊社會開五金廠的民族資本家,抗美援朝的轉業軍人,街道辦事處的主任,等等。有人告訴我說誰誰的媽媽當過妓女。我每天都在二條巷看見她,淘米,洗菜,冬天一雙手凍得像紅羅卜,罵起不聽話的崽來也是你這個背時的——我覺得她跟別的沒有當過妓女的看不出兩樣。又有人告訴我說誰誰的爸爸坐過牢。我倒發現這個坐過牢的人比較快活,一臉的笑,熱天喜歡在巷子裏喝七分錢一兩的酒,然後搖著通紅一張臉唱戲,唱我正在城頭觀山景。

這麼些人擠在一條巷子裏,關係當然複雜。廚房通常是公用的,王家的灶上煮了肉,趙家的聞到了,說,哎呀呀,你屋裏又吃肉啊。弄得成份不好的王家很緊張。我家有回來了個新疆親戚,一巷子的人都跑來看,圍觀其實就是長沙人的新疆人。新疆親戚就把葡萄幹拿出來,一一地發,害得我少吃了好多。姓古屋裏有部單車,飛鴿牌的,每天擦,擦得鋥亮,其餘人家都招呼自己的小孩子,莫碰,碰不得。其實老古是大方人,哪家有事需要單車,他一般都是肯的,好多回巷子裏病了人,都是老古半夜三更親自推單車送到醫院裏去。但老古的單車絕對不借給劉會計。因為老古的娘死的時候,全巷子隻有劉會計不肯湊錢。無論哪家的紅白喜事,基本上就等於是一巷子人的事。老古是機床廠的七級鉗工,手藝好。崽女大了,沒有地方睡,他就做了一個可以折疊的雙層床,有滑輪,鋼絲繩,白天搖上去,不占地方,晚上放下來,像火車上的臥鋪。曬豆角子的時候家家曬豆角子,做剁辣椒就家家都剁,搞得那幾天整個巷子裏空氣都是辣的。現在流行吃家常菜,這個菜那個菜,其實都是巷子裏的女人家早就做過的。

總的說來人都還善良,熱心,本份,守舊,然而也不乏雞腸小肚,流言,破口大罵,乃至手腳不幹淨。

內部二條巷雖然不免吵吵鬧鬧,但對外還是團結,提到一條巷,無端就有點鄙視的味道,隻隔幾步路,但一條巷發生的事情,二條巷的人多半不曉得,好像也不感興趣。一條巷子就是一個封閉的世界。照現在的說法,就是信息量很小。因為小,就省了許多事,日子仿佛一成不變。以後回想起來,覺得那裏像活著一窩熱熱鬧鬧的螞蟻。

老百姓的日子就是這樣,家長裏短,人情南北,這樣微暖的凝滯的略帶辛酸的日子就是一種文化,巷子文化。是一個城市文化裏沉澱在最底層最久遠的東西。新起的樓群,小區,或誇大其辭的什麼花園,對巷子文化構成了有力的衝擊。住進套房的人把防盜門一關,對隔壁鄰居或斌斌有禮,或老死不相往來,似乎更加的封閉。但有電話、電視、因特網,使連鄰居都不了解的人卻了解世界。這是新的文化形態,是與巷子文化完全不同的都市文化。巷子文化的必定要頹敗,消亡,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北京的胡同整齊~筆直,貫通南北東西,條理清楚。也許是地理的關係,長沙的巷子缺乏方向感,拿不定主意樣的,拐彎抹角,好象想躲到哪裏去。並且死巷子多。兩地的這些不同,或許對文化也會有影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