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別人都稱我為中年人了。回頭一想,年輕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於是我就有理由朝前麵想:明天我就老了。
一個人要老起來是很快、很容易的。稍不留神,不知不覺間就有許多跡象冒出來,等你覺察到,它其實已經在身上紮下了根。比方我在電腦麵前坐久了,頸根就會痛,而且脹。醫生說這是骨殖增生,一般中年人多少都會有的。既然大家都有,我也就想得開,放了心。又比方到某人家去,想到那人住在六樓甚至七樓,心裏就不大樂意,好像要怪罪那人不該住這麼高似的——當然,其實不是怪罪那人,是為自己不爭氣的腿感到沮喪,爬樓梯的速度大不如前了。總之,我會對自己的身體生出許多不滿與意見來。
碰到年齡相當的人,話題也油然滑到身體上去,找到許多同感,也就等於得到了許多安慰。
然而精神上的衰老卻無從安慰。
我在十三歲的時候,因為聽說毛主席暢遊了長江,就背了家人,邀幾個同學,從長沙打溜票專程到武漢橫渡長江。我們站在武昌的堤坡上遙望漢口,隻見灰蒙蒙一片,實在遼遠得很,就說:極目楚天舒啊,毫不慌張,跳下去就遊。到漢口上岸,然後打溜票回長沙。走到離家不遠的地方,想起口袋裏還有五角錢,就買了一隻西瓜抱回去——也許是覺得自己出了一趟遠門,應該帶點什麼吧。
我的家人正急得要死,聽我說了渡長江的事,就更加嚇得要死。我卻一點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那樣急,那樣嚇。我認為一切都很正常。
很多年以後,我回想起那次經曆,卻自然地體會到了家人當年的驚嚇。要是打溜票被警察抓到了呢?要是遊到半路腳抽筋了呢?要是被長江河裏的輪船闖了呢?要是淹死了呢?等等想起來就後怕的可能都被我想出來了,我的想象力比十三歲的時候豐富得多,而且專門朝壞的,倒黴的,危險的方麵想,好像我偏愛它們似的。
這就是年輕與不年輕的主要區別。年輕人無所顧忌,勇往直前,世界就踩在他們的腳底下,他們是八九點鍾的太陽,既有年輕的身體,更有年輕的心,最有可能建功立業。等到瞻前顧後凡事三思而後行時,不但什麼事都不敢做而且也做不動了,人生大抵如此。
肖伯納說:一個人年輕時不反叛,是沒有良心;一個人到了五十歲還反叛,是沒有頭腦。他說得很中肯。年輕人對世間萬物充滿好奇與愛心,唯其如此,也才會對一切的醜惡公然表達出鄙視與鞭笞,他們相信真理握在自己手裏,大義凜然,往往挺身而出,便是所謂的熱血青年。這使得許多成熟的人在對年輕一代表示不滿的同時,卻又免不了暗暗羨慕,以及慚愧。什麼叫良心?良心就是嫉惡如仇。
那顆年輕的心,需得要滄桑變故一點一點加以磨損,漸漸失去耀眼的光澤,這是怎樣一種令人傷感而無奈的曆程啊。
良心自然還有本來的意義。我的女兒現在同我橫渡長江的時候一樣大了,我們上街,有時迎麵碰到一個乞討的少年,我就裝做看不見,顧左右而言它。但我知道,其時她是非常難過和憤怒的,認為我簡直沒有一點良心,她為自己竟然有這樣一個鐵石心腸的父親而感到羞愧。我跟她解釋,舉出一些好像也是道理的道理,比如社會上的騙子,比如不勞動者不得食。這些廢話她一律不肯認同,在她看來,我們應該把口袋裏的錢毫無保留地交給碰到的第一個乞丐。
我因此覺得她很幸福。一顆不知欺詐,不知險惡,不知黑暗的年輕的心,可以容納多麼巨大的幸福啊。
於是有時我就後悔,後悔自己年輕的時候,沒有多做一點好事,沒有多做一點驚世駭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