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幾個坑是他親手挖的。他還清楚記得那天的情景:當時天空清朗,金色的陽光灑在幾十座墳墓上,旁邊是他挖的六個深坑,每個坑裏都躺著一具屍體。院子裏野花盛開,混雜著泥土的芳香。周圍空空蕩蕩,隻有自己的聲音在回蕩:
“唯有主是我們的主宰。他從我旁邊經過,我卻沒看見;他在我麵前行走,我倒不知覺。他隨意拿走他所要的,沒有人能阻止他;誰敢問他:你做什麼呢?願他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的兄弟,你們來自塵土,也必歸於塵土。願你們的靈魂安息。阿門!”
填上泥土後,他繞著所有的墳墓走了一圈,每走過一個墳墓,他就念出一個名字:“約翰、加波利、博登、路易、裏米……”每個名字都像一塊石頭,橫在他心裏。
約翰是第一個死掉的。進修道院前,他是個木匠。約翰和善溫順,唯一的弱點是貪吃。他體重差不多有兩百斤,可他還是找一切機會吃東西。修道院裏的夥食喂不飽他,他就到處偷食物--從廚房裏偷,從菜地裏偷,甚至從院長的私人小櫃子裏偷。為此院長罰他掃了一個冬天的雪。但來年春天他還是偷。他偷東西的時候格外靈巧,兩百斤的身子往廚房裏鑽,像貓一樣悄無聲息。約翰死前毫無征兆。一天早上,有人發現他躺在床上,渾身冰涼。大家把他抬走的時候,發現他床下頭有個夾層,裏頭塞滿了蘿卜和蘋果。
之後,人們就開始一個個地死掉。每天早上,大家都麵麵相覷地坐在餐桌前,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會輪到誰。沒有一個人敢吃蘿卜和蘋果。院長說這是迷信,蘿卜和蘋果跟瘟疫毫無關係。可大家注意到:他自己也不吃。開始的時候,大家還到處薰香,指望能夠趕走瘟疫。兩個禮拜之後,所有人都放棄了。大家隻是靜靜地坐著,等著死神的下一次抽簽。
隻有院長是例外。他本來很不喜歡院長,這個人總是站得像通條一樣直,說起話來陰陽怪氣。暗地裏,他一直覺得院長是個偽君子。但在大瘟疫期間,院長表現出了驚人的勇氣。他像螞蟻似的四處亂跑,組織大家打掃衛生,薰香淨化,埋葬屍體。等大家都放棄的時候,他一個人還拎著香爐,到處打掃衛生。到了晚上,他整夜地守護病人。死的人越來越多,院長的精神也越來越恍惚。他一夜一夜地不睡覺,不是照顧病人,就是祈禱,但情形日益惡化。7月5日是最可怕的日子。一天之內,修道院死了五個人。院長一下子垮掉了,他跪在十字架前麵號啕大哭,就像個孩子。此後,他放棄了所有活動,整日呆坐在院長室裏。
有一天,有人衝進去告訴他:博登死了。
博登在修道院裏年紀最大。他得了病之後,堅持自我隔離。他帶著幾大桶食物和水,搬到了空屋子裏,從裏麵封死了門窗。開始的時候,他還隔著門板和人交談,後來是沉默,最後是慘號。人們聽到拳頭砸牆的聲音,但是門始終沒打開。最後一連幾天的沉寂。人們壯著膽子撞開了房門,隻見:博登躺在角落裏,臉上覆蓋著一層幹血,就像套著一個血麵罩。
牆上塗得亂七八糟。上麵畫著有釘在十字架上的孕婦、六個翅膀的無頭人、長了一張魔鬼臉的嬰兒,還有一個披著鬥篷的狼頭怪,旁邊寫著“血王”。修士看到這個詞的時候,整個人一下子僵住了,感覺就像有一根冰柱敲進了脊椎。在這些圖畫旁邊,還寫著一篇主禱文,但所有的字都是倒著寫的。
看著牆上的東西,所有人都驚呆了。沒人知道:博登臨死的時候都想了些什麼。更沒有人知道:在這個屋子裏,博登都看到了什麼。
院長聽到這個消息後,卻連眼睛都沒睜,淡淡地說:“那又怎麼樣?”六天後,院長自己也死了。
死者裏麵,路易是他最掛念的一個。這個青年一頭金發,非常聰明。全修道院的人都喜歡路易,他私下裏更是把路易當成自己的兒子。
路易有的時候喜歡避開大家,一個人躲在暗處。這個時候會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一陣,路易從暗處走出來,臉色潮紅。有一次,他被院長逮著了。院長撇著嘴,眯著眼打量路易,就像打量著一泡屎。為此他罰路易禁食一周,隻喝清水,吃幹麵包。但路易還是那麼幹,不過比以前更加小心。修士倒從沒覺得路易這麼做是什麼罪孽。
路易病了四天,咳嗽得像一個風箱。枕頭上到處是噴出來的血。修士在床前守了四天。當時他覺得自己一定會被傳染上,但他從沒想過扔下路易。路易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忽然抓住他的手,低低地叫了一聲:父親……那一刻,修士抖得像風中的枯葉。
他關上了窗子,淚水又湧了出來。在羊皮紙上,一個一個記下死者的名字。在他們名字後麵,他寫道:“我們赤身出於母胎,也必赤身歸回。賜予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耶和華的名是應該讚美的。”
不是天災是人禍
1348年是黑死病之年,也是謠言之年。
歐洲到處是小道消息。有人繪聲繪色地說:“波斯王到歐洲來了。”
據說,波斯發生了大瘟疫。人們像冬天的螞蚱一樣紛紛死掉。波斯王見此情形,產生了信仰危機。他猜想也許基督徒終究是對的:耶穌才是救主。上帝懲罰波斯人,是因為他們信錯了宗教。否則無法解釋這場大瘟疫。
這當然是一派胡言,不過聽上去頗有諷刺意味。